“不不不,我们都是升斗小民,斗不过当官的和黑社会不过,你一个大资本家总可以吧。”德叔又是一阵摆手、摇头,突然眼珠一转,幽幽地瞥向廖晖。他终于代表全体村民向盛域提了一个要求,长留街在上一轮旧改项目中遭了大罪,如今的诉求就是严惩已坐上高位的李乃军。

“对,什么大红本、什么安置房我们都不要,就要斗倒李乃军、干垮洪兆龙,让他们血债血偿!”跟商量好了似的,村民们又开始迭声高喊,“血债不偿,誓不搬迁!”

你们一村人凑不出一只胆,却把我架在了火上烤!廖晖心里叫苦不迭,但稍加琢磨,又觉得既然话赶话到了这步田地,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趁这个机会一举击垮竞争对手,也算回报上回洪兆龙的砸车之仇。

“可我初来乍到,连胡石银、洪兆龙他们是男是女都还不晓得,怎么替你们扳倒他呢?”打定主意,廖晖便又一次在人前亮出了自己跟洪万良的关系,他说,“新来的洪万良书记是我叔叔,相信你们前几天也见过他了。洸州现在已不再是那些恶人一手遮天的地方了,你们不妨实名举报,上头一定会彻查的。”

洪书记前些日子亲临考察的时候,毫不作态,是儒雅又亲切,村民们对他的第一印象相当不错,连带着对廖晖的印象也不错。以前是害怕黑社会打击报复,害怕官商构结官官相护,如今青天在上,好像真有了跟那些黑恶势力斗一斗的底气。可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是担心:“可我们没有切实证据啊。”

“我有证据,”一直默不作声、低头吃菜的桃姐这时突然撂下了筷子,气氛烘到这儿了,她也豁出去了,她说,“我在别的地方见过李乃军,我知道那地方不正经,叫什么‘小梅园’还是‘小梅苑’,都是没长大的小女孩,被迫跟人做那种事情!”

“是小梅楼吧?”没成想得来全不费工夫,盛宁和蒋贺之几乎同时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看见的,我在那边干过保洁,亲眼看见李乃军在里头搂着一个姑娘,这不是证据吗?”嗫嚅一下,桃姐又鼓起勇气说,“我还在那里捡到过一个东西,应该很重要,我一直藏着没敢扔。”

口说无凭,何况还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当然算不得证据。蒋贺之眼神黯下来,刚想问问她捡到的是什么东西,廖晖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先别管什么证不证据,你们联名写信,举报了再说。”他还教他们,举报这种事儿,声势最重要,质量不够就得数量凑。所以别搞集体签名那一套,一封举报信哪够看的?就一人写一封,一股脑地全往市里或者反贪局的举报信箱递上去,保管利剑出鞘,教洪兆龙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欸?何必那么麻烦,盛宁现在不是检察官吗?”一人出声提醒,众人齐声附和,“对啊对啊,那我们直接把举报信都交给盛宁不就行了?”

盛宁其实已经好些年没回村子了,还没回话,廖晖却脸色陡变,抢在他之前拒绝道:“盛宁不行,绝对不行!”

众人又问:“为什么不行?”

“盛宁他……”生怕这些举报信会给盛宁带来麻烦与危险,廖晖思索一下,很快便转过弯来,解释道,“盛宁他是长留街村民,是利益相关方啊,他得避嫌的。”

众人“哦”了一声,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这时盛宁接起了一个电话,脸色也跟着变了。他豁然站起,低头对廖晖道:“廖晖,我有急事要走,这边你自己照应。”

“我开车送你。”蒋贺之滴酒未沾,自告奋勇要当司机。

盛宁点一点头,又转头嘱咐盛星来好好读书,说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检察院找他。尽管很长一阵子没见面,他依然把这个男孩当弟弟。

廖晖的一双眼睛一直紧追在蒋贺之与盛宁的身后。他也想不管不顾就跟着同去,但刚一站起来,众村民就七嘴八舌地围了上来,问他“洪万良真是你叔叔”“拆迁真能换大红本”之类的无聊问题。推挡间,那两人已消失在长街尽头。

第十章 血债(二)

雨后的空气清凉湿润,蒋贺之坐进大G,开启敞篷,将盛宁送进了一家社区医院。

医生在电话里通知盛宁,他的母亲近期频频发作癫痫,刚刚又抽搐上了,甚至还突然停止了呼吸,他们正在为她进行急救,希望他尽快赶来医院,免得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

万幸,当盛宁赶到时,病床上的女人已经恢复了生命体征,正带着呼吸机,安稳沉睡盛宁的母亲叫甘雪,即使已经病成这样,还是不难看出,她年轻时必是绝顶的美人。

一路揪紧的一颗心终于稍稍松懈,病房外的盛宁早已力尽,仰头倚靠在墙上,身体微抖,久久地闭着眼睛。

蒋贺之则站在他的身边,一直默然望着他。

直到医生走近,盛宁才慢慢睁了眼。自打头一回见面,蒋贺之就发现了,这人的眼睛长得实在犯规,永远水气氤氲,上挑的眼尾自带妩媚的薄红,好像刚刚哭过一样。

医生说,癫痫频发可能是由颅内感染引起的,确认后需要再次切除他母亲的部分颅骨,但他们医院没有动这种大手术的条件,还是尽早联系转院吧。说罢,他留下一句“今晚你最好还是多陪陪她”,便叹着气走了。他是真的心疼这个年轻人和他的姐姐,母亲躺在病床上没日没夜地烧钱,何时才是尽头。

***

差不多又观察了一个小时,甘雪能够脱离呼吸机了,便又被转回了四人一间的普通病房。盛宁坐在母亲的床边,蒋贺之坐在盛宁身边。待确认母亲的情况完全稳定,他又向陪护的阿姨交待了几句,才放心离开。

仍是蒋贺之开车送他回家。盛处长本就话少,经此一遭,更是彻底沉默。耳畔只有风声聒噪,静得教人难捱,还是蒋贺之先开了口:“对了,白天我忘了跟你说,那个B级逃犯庄奇逮着了,用的就是你的法子。先经过研判、蹲守,大致确认了他的活动范围,然后便由人乔装成烟农就地贩卖烟丝,没想到才第二天,他就真出来买烟了,窦涛他们一拥而上,直接将人按倒在地,抓了回来。”

盛宁“嗯”了一声,意料之中。

蒋贺之又问:“上回你说你曾经历过一场车祸,就是发生在长留街第一轮旧改的时候?”

盛宁又“嗯”了一声,再无后话。驾驶座上的父亲盛尧当场身亡,副驾驶座上的母亲甘雪成了植物人,姐姐盛艺在北京读书逃过一劫,而他独自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深度昏迷了整整六个月才醒过来,却从此留下了可怕的后遗症。那场车祸最终被判定为意外,盛宁并不想追忆那样的惨事,又把话题引回了韩恕的案子,“我怀疑颐江公馆里发现的那笔钱,就是当年长留街改造拨下的部分征地款。那些黄金应该几经人手,却只让我们在上面提取到了一枚指纹,经过比对,并不是韩恕的。韩恕背后一定还有别人,从目前的线索看,那人很可能就是李乃军。”

蒋贺之没接这话。亲妈差点去世,这人居然还有心思走一遍案情。拼命拼到没有了人味儿,在他看来,无论公安还是检察,到底只是一份工作即使这份工作听上去比一般的工作神圣一些。

“老书记高升了,都以为是方兴奎接他的位置,结果却空降了一个洪万良,可能省里已经意识到洸州的水太深,急需新鲜血液。”盛宁顾自说下去,“其实洸州的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胡石银、洪兆龙就是黑社会,但他们身后有保护伞,这么多年没人动得了,也许这次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想做到哪一步?”这么多年都没人动得了,说明一旦有人想动,必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仗,蒋贺之试着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调笑道,“盛世安宁?”

盛宁像是没听出对方在开玩笑,想了想,竟真认真地回答:“天下无贼。”

“‘贼’字怎么解释?”

“两个解释。”盛宁淡淡地说,“一是聚啸民间的‘悍匪’,二是误国误民的‘国贼’,胡石银、洪兆龙是前者,韩恕、李乃军之流是后者。”

“可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至少你那个老同学就不简单,”蒋贺之想到了二哥那声“撩动群众斗群众”,不禁皱眉道,“他挑动长留街的村民去告李乃军和洪兆龙,说的正义凛然,我看不过是想借刀杀人,铲除竞争对手。”

盛宁当然知道廖晖的心思不完全单纯,本来浸淫商海的人也不可能完全单纯,但他仍愿意替他辩解:“水至清则无鱼,商场如战场,只要不触碰底线,在商场上使些手段、耍些心机,无可厚非。”

蒋贺之本想告诫盛宁:人这种生物有个劣根性,堕落容易攀登难,底线只会越来越低,一旦试图挑战,就终有突破的一天。然而这番话实有“交浅言深”之嫌,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了。再看这位盛处长,话里话外都在维护自己的老友,心中更莫名有了一丝酸意,于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不过你那个老同学对你……倒是很不错。”

盛宁微微颔首:“大学那会儿,我们关系是不错。”

蒋贺之暗暗腹诽:还真是迟钝的直男。他不是直男,自然一眼能分辨出廖晖眼里的不是友情,不过当局者迷,他一个旁观者也没理由替他们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他接着又问:“所以这些举报材料,最后谁来受理?”

“我们反贪局局长,”盛宁道,“他是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项北是吗?”蒋贺之说,“听说都快跟你们的‘公诉之花’结婚了?”

“这你都知道?”盛宁诧异。

“我们队里的老何是个包打听,你们检察院的事情他一清二楚,只有一个信息他透露错了,”说到这里,蒋贺之不禁促狭一笑,偷偷瞥了身旁的美人一眼,“老何说,市检最美的那朵花是‘反贪之花’,还想托人介绍给我当女朋友。”

“同事们私下开的玩笑,”盛宁也知道自己有这个绰号,不以为意地说,“可能是我平时太严肃了。”

何止太严肃,完全是一点风情不解,只不过,偏就有人“无情也动人”,尤其在这洸州光怪陆离的夜里,好好睇。这么想着,蒋贺之突然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拧了一把盛宁清瘦的腮帮。

“你”对方下手力道不轻,盛宁猛地吃痛,惊愕地瞪眼,腮上也泛起了难得的一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