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小梅楼会是什么地方?我有个不太好的推测,它可能是某种色情场所,不然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不会被人戴上绝育环,也不会突然变得这么有钱。”蒋贺之顾自分析案情,完全没注意到副驾驶座上的盛宁脸色倏然变得惨白,他微蜷上身,低头以右手捂住了耳朵。

“停……”盛宁无助地转头向身边看去,只见蒋贺之一双漂亮的嘴唇频频开阖,却根本听不见人声,只有一种极尖锐、极高频的噪音,似要将他的耳膜捅破。他忍不住发出乞求,“停……停车……”

“六年前,洸州还没有大规模栽种鹤望兰,甚至连引进、出售鹤望兰的花店都很少,或许我们可以去一些专业的花卉培植基地调查一下……”

“停车……”痛感不断加强,噪音越来越响,盛宁几乎是在咆哮,“停车!”

这人表现出的痛苦如此真切、如此强烈,蒋贺之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在警车驶上高架之前,及时踩下了刹车。

车还没停稳,盛宁就迫不及待地撞开了车门,他脚刚落地,人便栽了下去。已经疼得完全站不住了,他屈膝跪在地上,一边捂着耳朵徒劳地阻隔噪音,一边痛苦地蜷缩、干呕。

“你这是……头疼?”这位盛处长一贯是冷淡的、高傲的、完美的,从没表现得这么狼狈,蒋贺之站在盛宁身后,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皱眉,问,“这么疼?需要叫救护车吗?”

盛宁没有听见蒋贺之的声音,事实上除了一种恐怖尖锐的啸叫声,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大约三分钟后,盛宁的脸色才稍见缓和,一时还没力气上车,两人便在街边的长凳上坐了坐。这时太阳渐西,街上车流开始频繁穿梭,一些人行色匆匆,如倦鸟迫切待归。

不等蒋贺之发问,盛宁主动解释:“我小时候出过一场车祸,颅脑损伤严重,留下了会头疼、耳鸣的后遗症,突如其来的噪音、狭仄幽闭的空间,还有压力过大的时候都会发作。”“后遗症”三个字委实太轻描淡写,剧烈的疼痛已慢慢减轻,但他的后背已被汗水洇湿,脸也毫无血色。

“发作时……很疼吗?”蒋贺之仍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见。

“很难形容,电击、刀刺、针扎……有时是一种,有时是几种,”确实形容不了,于是盛宁摘掉了自己左手上的黑手套,竖起手掌,向蒋贺之展示自己的左手小指。戴着手套时看不出来,这下便看清了,盛宁的手很漂亮,白皙修长,瘦不露骨,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他的左手小指微微弯曲,第二指节的打弯处还呈现出一截诡异的青紫色。他挺平静地说,“有一次头疼发作,我把这根手指反向折断了,一点没有知觉。”

看来这人畏丑憎镜,一直戴着手套只为掩饰自己这点根本不会被人注意到的小缺陷。蒋贺之微微瞪大眼睛,试图去感受、理解这样的痛苦。

“我同意你刚才说的,”每回头疼发作,犹似死过一遭,但盛宁恢复得很快。他重新戴上黑手套,又说服自己全心投入案情,“小梅楼是情色场所,也是本案的关键所在……”

“别这么拼命了,案情以后再讨论不迟,来,我教你一招。”说着,蒋贺之便靠近了盛宁。他将双手五指张开,用掌心轻柔贴附盛宁的双耳,用拇指时轻时重地抚摩他的眉弓、额角、发际。一个垂着眼,一个仰着脸,两人此刻已近到一拳之隔,以至于这个姿势很暧昧,好像他捧起了他的脸,随时可能倾身一吻。

或许是这手法太曼妙,头疼持续缓解,盛宁难得片刻安宁,睫毛轻轻扇动两下,竟然就闭上了眼睛。

蒋贺之的心脏蓦然一颤。

这太像一个允许亲吻的暗示。

太阳更西一些,这人的睫毛点染碎金,眼尾媚人地上挑,美得严重犯了规。

“曾有人跟我说过,这样就能缓解痛苦,下次你可以试试看,”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一下,蒋贺之忍住想低头落吻的离奇冲动,他说,“不一定对你有效,但试试无妨,总好过又掰断自己的手指头。”

***

小梅楼究竟是何许地方,蒋贺之特意去了趟市里的“扫黄打非”办公室,没查到任何相关信息,甚至没有一点来自线人的消息,这地方不是一般的夜总会或者洗浴中心,好似根本就不存在于这座城市。从鹤望兰培植基地入手,也不容易,洸州市目前有也仅有一家专业的鹤望兰培植基地,建于1996年,考虑到岑菲儿于2000年失踪,这4年间曾大批量购买过鹤望兰花苗的企业或个人都是重点调查对象。但购买记录上的这几十家,不是大学就是国企,二大队的干警暂时也什么都没查到。

不过案子柳暗花明,很快就有了新的进展,因为叶远无意间在网上看到了一则“旧闻”六年前颐江公馆曾发生过一起狗吓人、人杀狗的恶性事件,大抵就是一个女孩在小区遛狗,不慎手绳松脱,她的狗便扑倒了一位男士的孩子,那男士怒而一路追打女孩,直至闯入她的家门,不仅杀狗泄愤,还将人打伤了。

这件事被近期一则相似的新闻又炒了起来,网友迅速分为两拨阵营,说什么的都有。叶远自己也养狗,70斤重的拉布拉多,正在BBS上跟人大战三百回合,他猛然看见回帖里有人提及颐江公馆,顿时想到,公安那边没从颐江公馆的监控录像获得有用信息,是因为韩恕的房子被依法拍卖后,新房东已将其空关一年,而小区监控最多才保留九十天。但当年那打人、杀狗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狗主人与杀狗者都报了案,鉴定责任必调取小区监控,而这份监控录像,应该还能在派出所那些留存备查的档案里找到。

岑菲儿的死亡时间在这个报案时间之前,但两个时间离得很近,没准儿还真能找到破案的那把关键钥匙。于是,蒋贺之又从管辖当地的派出所调来了监控,一帧一帧细细查看,在狗主人与杀狗者争执厮打的时候,果然有个人影出现在韩恕那栋别墅的窗口,但镜头离得太远,又有窗帘遮挡,只能从那影绰的轮廓分辨,是个女人。考虑到这是二楼卧室的窗子,临窗而眺的女人不太会踩着高跟鞋,他们大致也推断出了她的身高,应在166公分左右。

他吩咐何絮飞,带人再跑一趟颐江公馆,看看能不能从周遭邻居那里得来一些新的线索。

然而,颐江公馆这样的富人别墅区不比一般的居民小区,住这里的人基本都是“自扫门前雪”那种活法,邻居间形同陌路,谁都不去留意或干扰别人的生活。有些人甚至表示,要不是前些天警车来了,他们至今都不知道,原来这个小区还出过一个贪官呢。

只有一个四十出头的男性业主表示,他女儿小时候十分顽皮,曾挨家挨户地胡乱敲打过邻居的房门,他也只能挨家挨户地跟着道歉,因此跟韩恕那栋房子里的女主人打过一个照面,不过,只住过一阵子就再没看到了,可能是搬走了。

何絮飞处理此类事情有经验,直接把这位男性业主请回来做了模拟画像。然而,或许是时间久了,他来之前还滔滔不绝,一坐到模拟画像师的对面,只说女人可能二十出头,也可能三十不到,其它诸如五官、脸型竟一概说不上来了。

蒋贺之就站在何絮飞身边,耐心劝他想一想,再想一想。

男人姓陆,金融行业从业,因此自称叫“陆金融”。陆金融当真翻着眼儿想了想,说:“不管下不下雨、有没有太阳,这个女人出门必打伞,跟不能见光似的。那栋屋子也几乎从不拉开窗帘,仿佛一栋死屋,有一次,我牵着我女儿从她家门口路过,正好看见她出门怎么说呢?太漂亮了,漂亮得你大脑空白,心跳停止,不辨东南西北,不知今夕何夕,那感觉都不像是看见活人了,倒像看见聂小倩走出了兰若寺,对对对,画像老师,你就照着聂小倩画!”接着,他便用了一句《聊斋》里的夸张评价人间无此姝丽,非鬼即狐。

“这鬼狐怎么下笔?王祖贤还是刘亦菲啊?”模拟画像师无奈地望了蒋贺之一眼,觉得这人简直是在胡搅蛮缠。

“都不是,好像更仙,又好像更魅。”这时盛宁恰巧自窗外经过,陆金融拨转脑袋,瞪大双眼,一路追着他看。突然他猛打一个哆嗦,抬手一指,喊道:“他他他!就照着他画,画成女人就行!”

盛宁应该是来找沙怀礼的。

盛处长183的身高,窄腰长腿,冷厉俊美,当然不至于被错认为女性,更不可能像幽冥女鬼。蒋贺之摇摇头,认定了是这人胡搅蛮缠,拍拍何絮飞的肩膀让他继续,自己出门了。

不一会儿他又折了回来,问仍陪着模拟画像师干耗的何副队:“老何,你的刮胡刀在哪儿呢?你不说你经常在办公室里熬夜,一直备着吗?”

“右边第二层抽屉里,自己拿吧。”何絮飞抬起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蒋贺之,诧异地问,“你不挺好的么,刮什么胡子啊?”

何止挺好。简直就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老何不止一次猥琐地想,倘若给我这副好皮相,我能一夜一姑娘,夜夜不重样!

可他自己好像不满意。

蒋贺之取了老何的刮胡刀,迅步进了男厕所。他用洗手的那种粗粝的肥皂打起一层白色泡沫,均匀地抹在下巴、颌骨还有脖子上,然后侧过脸,仰起下巴,用刀片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刮了几遍,确保不留一点扎手的胡茬,不存一丝凌乱的毛发。然后他洗净了脸、洗净了手,用手掌拭去镜子上的水雾,凑近了瞧自己。

清爽,板正,是好眉目。总算满意了。

***

盛宁走出沙局长的办公室,又来二大队找蒋贺之了。自打前两天他头疼发作、蒋贺之仗义援手,两人的关系不说突飞猛进,却也没那么剑拔弩张了。

两人在二大队的办公室门口撞见,蒋贺之迅速将拿着刮胡刀的手背到了身后,笑着说:“盛处长,我正要去找你。”

“我也是来找你的。”舍了寒暄客套,盛宁言简意赅地主动邀约道,“今晚我们村子摆村宴,你要不要一起参加?”

蒋贺之一时没反应过来:“村子?洸州的市中心还有村子?”

盛宁道:“城中村,长留街。”

蒋贺之问:“是为了查案吗?”

盛宁反问:“不然呢?”

“好吧,那就跟你一起。”蒋贺之佯作失意,叹了口气道,“今晚你是聂小倩,我就是宁采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