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满米点点头。
王垠丘任他搂着。屋子里一下午没开窗,王垠丘看着茶几上正在慢慢腐坏的苹果。他回过神的时候,感觉齐满米在哭,声音忍在喉咙口,听不出是悲伤还是快乐。亦或是两者都有。齐满米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他过了十八年人生里第一次生日,他发现过生日真好,会有那么多人祝他快乐。今天下午收到的所有“生日快乐”他都想拿彩色丝带扎起来,收进行李袋里,等哪一天不快乐的时候,就拆开一个把自己“变快乐”。
他那天肿着一双眼睛,蹲在餐桌边继续吃自己的生日蛋糕,然后满嘴奶油的和王垠丘说了自己的伟大创想。王垠丘坐在沙发上叠衣服,看了眼齐满米,低头忍不住笑了。
他问齐满米这回过生日有什么生日愿望要实现。齐满米把奶油擦一擦问他:“是明天还可以过生日吗?”
王垠丘逗他:“你不知道吗,我们城里人十八岁生日要过三天的。”
齐满米举起叉子欢呼了一声。
第二天,齐满米换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套衣服,一件苹果绿麻料的短袖衬衫,底下配微喇叭式的浅色牛仔裤。他要王垠丘带他去看马戏表演。
王垠丘那天问王国铭借了只海鸥牌胶片机。齐满米揪着自己的手,整个人像块硬邦邦地冻米糖站在铁栅栏边,假笑着看镜头。王垠丘骂说:“你是要哭还是要笑啊。”
齐满米背后的大象卷起一颗苹果吞进嘴巴里。齐满米举起手傻乎乎地比了个耶。
那卷胶片洗出来,包裹在柯达的明度和色度中间,马戏团驻地色彩斑斓。齐满米躲在每张照片的角落里傻笑。王垠丘带着齐满米去冲扫店取照片的时候,在柜台上就把照片倒出来看了一遍。
有一张请路人替他们拍的合照。齐满米眯着眼睛,王垠丘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远处有个摔倒大哭的小女孩。他们拘谨又安静地看着镜头。照片背面被标上了日期,8月31日,于城南杨柳坝马戏团。那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照。
那天玩得实在太累。齐满米回家洗澡的时候差点在浴缸里睡着。他随便擦了擦身子,带满水汽地套上了王垠丘那件篮球背心。
王垠丘那时正在往DVD机里放CD。他把齐满米挑的那部放进去。电视机闪了片刻,放出了片头。
他们靠到沙发边。齐满米半躺着,把脚抵在王垠丘的腿边,抱着沙发抱枕躺下了。屏幕上出现法国南部的艳阳,天气是三十七度二。粉色的连排别墅,漂亮的黄色敞篷车。只穿着围裙的女人走进男人的房间。齐满米抓了几颗茶几上的葡萄吃。
镜头里的男人和女人躺倒在床上,像两块上好的绸缎完美地交合在一起,律动再律动。那张柔软的床就跟着晃动。齐满米咬着半颗葡萄,瞪大了眼睛。春晓苑住宅窄小的客厅里,窗外飘进来一股苦苦的膏药味,和葡萄汁的气味不安地混在一起。绿色摇头风扇在慢吞吞工作。
那段床戏不知道为什么,长达三四分钟。王垠丘小小地吞了下口水,用余光看了眼看呆的齐满米。他想把脸转到别的地方,看看墙上的壁画或者是挂钟。齐满米还在小口咬着葡萄,脚趾轻轻地勾起来,展开的时候又蹭到王垠丘的大腿。
王垠丘低下头,看了眼他修长的脚趾。后来王垠丘都弄不明白他当时到底是怎么了。他就忽然冲动地摸了下齐满米的脚背,然后拽着他的小腿肚,把齐满米整个人抱拽到了自己身上。齐满米嘴角的葡萄汁滑下去。
王垠丘舔了一下,亲住了他的嘴。葡萄味橡皮糖一样的两瓣嘴唇。王垠丘痛苦又疯狂地思索着,他不爱吃甜的东西,但他喜欢这样的橡皮糖。他把齐满米放到沙发上,压在身体下面,吮着他的嘴。
电视上忽然响起热烈的乐音的时候,王垠丘才忽然回过神来。他跳起来,擦了擦自己的嘴,不敢看齐满米,慌乱地抓了茶几上的烟盒,踢踏着拖鞋跑下了楼。
那天,王垠丘在门卫室边上抽光了烟盒里剩下的三支烟,然后撑着头,声音哑哑地打电话给老乔,说:“老乔,我犯病了。我说,我可能犯病了,怎么办?”
第11章 蜜月(五)
1997年8月31日的晚上,王垠丘再次推开春晓苑的屋门的时候,齐满米还半躺半靠在沙发上,眼神呆呆地盯着电视机里的画面。王垠丘走过去关掉了电视,退出了那张CD。电视机回到了电视频道,晚间新闻里重播着白天的重要报道。法国人美丽的王妃在那天出车祸身亡了。
王垠丘坐回沙发上,和齐满米两个人尴尬又沉默地坐了半分钟。他说:“对不起啊,我刚才...”齐满米抬头看着他。王垠丘撑着自己的额头,说:“我刚才疯了。”
他那天晚上跟老乔在轻工学院后门口的大排档里坐着喝酒,一遍一遍重复说:“我他妈疯了。”
老乔拍拍他的肩。王垠丘喝得发起了粒粒的酒斑,他半趴在桌上,说着,他对齐满米有情欲,恶心的情欲,可能很早就有了,只是之前没意识到。齐满米在他眼里,很早就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体。
大排档墙壁上的挂式电视机里继续播放着巴黎隧道内的车祸。老乔抬眼看着屏幕上王妃的黑白照片。他抽着烟,沉默得陪王垠丘喝酒。
老乔后来和王垠丘说:“你们要不,办离婚吧。我再给他找个住处。”
王垠丘从臂弯里抬起一只眼睛看老乔,未置可否。
那天晚上回到春晓苑,王垠丘喝得昏醉,在卫生间里吐了一阵。他坐在浴缸边上,周围空气里都是一股又酸又苦的味道。他就那么坐在那里睡着了。
齐满米睡到半夜,半眯着眼睛醒过来,卫生间的小白炽灯泡亮着。他下床,踢着拖鞋走过去,看见王垠丘耷拉着头,坐在地砖上睡着了。齐满米蹲下来,捋了捋王垠丘糟乱的头发。他很少看到王垠丘那么狼狈的时候。老乔说王垠丘有洁癖,后来齐满米有点理解了洁癖的意思,大概就是像王垠丘那样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意思。
齐满米叫醒了王垠丘。王垠丘惺忪着睁开眼睛。他感觉血管里还都堵满着呕吐物。他觉得自己像一团巨大的呕吐物,可耻地待在这个世界上。他对着眼前的人说:“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也不知道...”
王垠丘哭了。齐满米慌了一跳。他伸手去擦王垠丘淌下来的眼泪。王垠丘抓住他的手腕,捏着齐满米的手,耸着肩痛苦地哭说:“我不想这样啊。我也想和老乔一样,喜欢...喜欢一个女孩子...”
齐满米跪在王垠丘身边,抱住了他。他对晚上到现在发生的事懵懵懂懂,并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但他知道王垠丘现在很难过。他们那样抱在一起抱了很久很久。王垠丘又昏睡过去。
第二天,齐满米还是在卧室床上醒来的。王垠丘已经换了工作服上班去了。新生报到的第一天。王垠丘站在校门口背着手迎新。他笑得很得体,举手和一个暑假不见的老同事打招呼。温有迹问他眼睛怎么了。王垠丘说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有点过敏。
他就那么在校门口忙忙碌碌。老乔来带齐满米去开工的时候。齐满米跳上车,打开车窗和王垠丘挥了挥手。老乔和王垠丘碰了下眼神。
那天傍晚放工之后,王垠丘也没有回家。他在食堂吃过饭,又回了学工部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太闷就站起身在校园里漫走。刚在公共浴室洗完澡的女学生披散着头发,每个人拿着一只装满洗浴用品的脸盆跟他擦肩而过。路灯晶莹,天上没有星星,感觉还有一场雨要下。
王垠丘和值班的梁阿宝在保卫科办公室聊了会儿天,外面就真的下起了雨。时钟已经走过九点。王垠丘站起身准备回家。他打算冒雨跑回春晓苑,刚跑到校门口,就看到撑着伞站在那里等他的齐满米。
齐满米打着大大的长柄伞,踢着路上的碎石。他晃着大伞和王垠丘打招呼。他说:“下雨了,哥。”
王垠丘愣了下,还是走了过去。
那天晚上,王垠丘又把齐满米之前睡的地铺拿了出来,铺在了卧室的空地上。齐满米盘腿坐在床上拿绷带缠自己跳舞跳伤的脚趾。他抬头的时候,王垠丘已经在地铺上躺下了。
齐满米凑过去,挂下一颗头,问王垠丘:“哥,为什么你不上来睡啊。”
王垠丘闪避着他的眼睛,说:“想睡地上。”
齐满米狐疑地哦一声。
那天之后,王垠丘一直都睡在地上。齐满米坐在婚庆公司化妆间里给自己涂口红的时候,脑子里转着原因。不知道王垠丘为什么突然就开始跟他疏远了。现在晚上他也是自己坐公车回家的。回了家,两个人也是各做各的事。他和王垠丘说自己今天做的事,王垠丘就兴趣缺缺地点点头。
齐满米问老乔:“我有没有做错什么事?哥是不是在讨厌我?”
老乔拎了下齐满米假发上的小辫子,叹了口气。他说:“满米今天晚上要不要和我回去看看巧儿姐的宝宝?”
齐满米开心地点点头。
傍晚,齐满米用婚庆公司的座机打到轻工学院学工部,说:“我找王垠丘。”
王垠丘在那头嗯了声。齐满米的声音在电话线里特别活泼地传过来:“哥,我今天要去看小宝宝了,所以要晚一点回家哦。”
王垠丘感觉耳朵痒酥酥的。他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