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两?日,何?初月为转校的事,提前?被送到了亲戚家,只有池秀梅留下来,将变卖房产的事处理妥当,也?将最后的行李全部带走。

当夜,床头昏暗的灯光下,池秀梅交给方宜一个镯子,用粗糙的手指帮她戴上。

“这是妈妈年?轻时的玉镯子,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你了。”继父去世后,池秀梅一夜沧桑,“方宜,妈知道你是有出息的孩子,以后你就回北川去读书吧。你妹妹年?纪还?小,要读书、考试,妈带她走,你不用担心。”

冰凉的镯子带在?方宜消瘦的手腕上,大了整整一圈。

彼时,郑淮明被外派到最南方的城市参加学术会?议,他跟导师请了假,赶回海城时,已经?距离葬礼过去四日。

他远远只看到一个女孩孤零零地蹲在?雪地里,浑身都落满了厚厚的雪。

方宜倔强地红着眼,就是不肯哭。

送别的那一天,海城少见地下了大雪,方宜将母亲送到了火车站台。池秀梅的行李大都已经?寄过去,只有两?个包裹、一个行李箱。

郑淮明远远地站在?站台后方的人群里,不忍打搅她们临别前?的短暂片刻。

然而,母女俩只是沉默不语。方宜以为自?己对这个家已经?没了任何?眷恋,却在?绿皮列车呼啸而来时,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

她干涩地问道:“妈,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池秀梅看向女儿,疑惑地瞪大眼,微微笑了:“火车太吵了,到妈左边说。”

她的右耳是聋的,方宜六岁那年?,海城刮台风,池秀梅送她上学的路上,一棵电线杆被吹倒了。砸下来时,池秀梅不顾自?己安危,紧紧地把女儿护在身。醒来后,她的右耳就再也?听不见了。

也?是自?那时起,没有人会?要一个半聋的中年?女人干活,池秀梅丧失了劳动力,只能卑躬屈膝地向何?志华讨钱。

绿皮火车轰然停下,带起无数灰尘,列车员叫着“站台只听两?分?钟,乘客请不要下车吸烟”,四周的旅客也?开始匆匆上车。

方宜走到池秀梅右边,犹豫了一下,说:“妈,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池秀梅欣慰地笑了笑,提着箱子上了火车。

方宜伫立原地,脚步一时间无法动弹。直到列车员说“火车要开了,请往后退一退”,车门重重地关?上,她却本?能地从车窗寻找着母亲的身影。

车上到处都是人,池秀梅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隐在?人群中,连一个轮廓都找不到。方宜在?车厢前?踮着脚,努力地找着,想再看一眼母亲。

火车鸣笛,轰隆隆地启动,缓缓向前?驶去。

一直沉默平静的方宜,却追着火车向前?跑去。站台上的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方宜听到身后郑淮明一边追,一边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听到有工作?人员在?阻止她,可她就是无法抑制地,拼了命地想要追上母亲的车厢。

大雪纷扬中,火车越驶越快,方宜跑得再用力,也?只能看着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在?眼前?消失。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嘶哑地喊着:“妈”

明明何?初月也?只比她小三岁而已。

明明母亲也?曾爱过她。

为什么?

火车远去的铁轨蜿蜒入山,站台的长度是有限的。这一切只是徒劳,方宜却发了疯一样向前?追着,她大口大口地呼吸,凌冽的寒风吸进嗓子,涌起一股干涩的血腥气。

这时,火车已然全部驶离站台,方宜一边跑,一边哭得声嘶力竭。

郑淮明大步追上她,从背后一把将她拉入怀里。两?个人的惯性?太大,重重地一起摔倒在?地上。

方宜的手腕磕到坚硬的地面,那大了一圈的玉镯瞬间碎裂。青绿的清透碎片,洒了满地。

下着雪的站台潮湿冰冷,方宜无力地跪坐着,郑淮明将她紧紧地抱住,是那么狼狈。她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染湿他胸口的衣料,长发也?因雪水而纠缠,糊在?脸上。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很用力地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方宜的脸颊抵着郑淮明的肩膀,眼睛依旧注视着火车远去的方向。

他抬手,用温暖的手掌捂住她的眼睛,让她不要再看。

方宜哽咽着,攥紧了他的衣袖,她说出了第一句话:“郑淮明,她们都走了……”

虽然她怨恨过这个家,想要逃离这个家,可这一刻起,她再也?没有家了。

郑淮明的声音也?颤抖着,他眼眶血红,伸手替她理顺脸侧的碎发,那双深邃的、温柔的眼睛注视着她,好像将她吞没:

“方宜,我永远都不会?走的……”

同样是车站,同样是漫天的飞雪,方宜跑着,记忆与现实交织,如同虚境。

她不知道自?己追什么,是替苗月寻找抛下她的母亲,还?是在?追着年?少抛下自?己的母亲?

终于,方宜在?一条上车的队伍里,寻到了那抹土黄色

那中年?女人转过身,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奔跑的脚步戛然而止,方宜微怔,脚底的疼痛让她重心不稳,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她没有试图扶住任何?东西,却被一个拥抱稳稳地接住。

她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个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怀抱属于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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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宜堪堪站稳,抬手挣脱开。那个陌生的女人已经?消失在?队伍里。

郑淮明追得气喘吁吁,大团的白雾随着他的呼吸涌出。夜里室外接近零下十度,雪花大片地落在?他单薄的衣衫上,他却全然不顾自?己的寒冷,搀着方宜走到屋檐下的一处座椅。

方宜心下绝望,茫茫人海中,她再找不到第二个相似的背影。她平静地随郑淮明动作?,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蹲下,冰凉的手指触摸上她赤裸温热的脚踝,为她脱下皮鞋,指腹的冰冷不由得激起阵阵颤栗。

她的脚后跟早已磨出血,浸湿了袜子。

郑淮明轻轻地叹息,像是某种安慰:“别找了,回去吧。”

他脱下自?己的白色板鞋,想为她换上。

方宜垂眼,他灰色毛衣肩上都被融化的雪花浸湿,这宽厚的肩膀也?曾拥她入怀……可后来,他还?是同样将她扔下,少时的承诺大抵只是随口一句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