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人人家中还有固定电话,如今多数拆除了。方宜一个、一个打过去,六个里有四个是空号,只有一个名为李桂兰的阿婆,电话里发出“嘟嘟嘟”的待接听声。
柴惠同?学?说:“我这?边看到,这?位李阿婆上个月还在县医院有过挂号记录,人应该还在海城。她现在的信息按规定我不能透露给你,但是……”
住院记录卡上模糊写着一个老小区的地址。
方宜盯着那串歪歪扭扭的字,心脏突突直跳,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距离除夕只有两天了,可她想起那晚郑淮明脆弱痛苦的神情,还是片刻都无法安下心。他惯是表面云淡风轻,可她知道他心里一定从未好受……
连续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有接,方宜实在按捺不住,以工作为由拜托沈望帮忙扯谎,当即订了一张去海城的高铁票。
傍晚时分,她拎着一袋水果、一箱牛奶,站在了那扇破旧的绿色防盗门前。
楼道散发着潮湿闭塞的味道,门边生锈的牛奶箱半
春鈤
敞着。
方宜深呼吸,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动?静。
等了几分钟,她不死心地又敲了两下。
死寂般的时间里,方宜知道自己此举太冒失了,简直是荒唐。
可就在她心灰意冷时,“吧嗒”一声,里层的木门被缓缓拉开,露出一双苍老的眼睛。
隔着防盗门,李桂兰打量:“小姑娘……你找谁?”
方宜赶紧简要说明了来意,并掏出身?份证、工作证,以及和郑淮明的合照给她看。
那张手机里的合照递到眼前,意料之外的,李桂兰满是皱纹的脸上褪去警惕,浮现出一丝惊讶。她抬头瞧了瞧方宜,又看看照片里的女孩。
李桂兰眯起眼睛,努力回忆:“这?个小伙子有个弟弟,当时和我住一个屋,他还经常帮我忙,特别勤快,叫……叫……”
“叫郑淮明。”方宜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他弟弟叫郑泽,是不是?”
李桂兰打开防盗门,将她迎进了屋里。
这?是一间独居老人的房子,灯光昏暗中,鞋柜上堆满了瓶瓶罐罐的药,用细绳捆了几叠纸壳。沙发旁摆着一尊遗像,下面供着些苹果和香蕉。
或许是很久没人和她讲话了,一提到过去,李桂兰不着边际地回忆起来。
从当年跟丈夫迁来海城生活,到儿子失业,她五十多岁去当清洁工,却被老板压榨,劳累到犯了心脏病住院……
方宜耐心听着她的诉说,恰到好处地问道:“当时,隔壁床那个男孩子,他哥哥是不是每天中午都会?来医院送饭?那他母亲呢?”
“哎呀他妈妈本来有个工作,后来好像去超市还是什么地方做零工了,三班倒,又要工作,又要来医院……累啊,累了脾气就不好。”
时隔这?么多年,可有些画面李桂兰还历历在目:“有一次他儿子送饭过来的时候把?汤颠洒了,她过去就朝脸上扇了一巴掌……”
“她经常骂呀,一点小事没做好,还上手打,那小伙子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要我说这?孩子已?经够孝顺的了,一边上学?一边上医院,有几个能这?样的?我们这?些当奶奶的都看不下去……”李桂兰皱眉,“他爹……我没见?过两回,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每次回来都为钱吵架,摔摔打打的。”
窗外零下飘着雪,屋里昏黑潮湿。
李桂兰沙哑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方宜呆呆地听着,从血液到骨髓,冷得整个人直发抖。
按照郑淮明遗书里描述的,郑国廷是个深沉慈爱的父亲,顶着压力忙碌奔波,却不失对妻儿的关照。叶婉仪慈爱贤惠,一心扑在照顾儿子身?上,为家庭操劳。
他笔下是一个遭遇不幸却温情的小家。
然而?,现实却与之大相径庭。
“哎,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可他妈对小儿子就特别上心。”李桂兰絮絮叨叨道,“所以当时我们好几个老太婆都猜,这?大儿子说不定是抱来借运的……”
方宜猛地一个激灵:“什么意思?借运?”
“哎,也是瞎猜……”
她追问:“阿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姑娘,你有没有听说过,人一生的亲缘都是命定的?以前迷信,好些人怀不上孩子,或者?总是生不出来,就会?去算生辰八字,去抱一个命里有手足的孩子。”
“这?样就能借他的运,成功生下孩子……但这?种?孩子容易命薄,像他弟弟这?样的,天生带毛病的,缺胳膊少腿的也不少……”
离开李桂兰家时,夜色中大雪纷飞。
方宜没有打伞,怔怔地走在雪里,头发上、羽绒服上,都落满了雪粒。
正是除夕夜前一天,大街上张灯结彩,到处是红彤彤的春联、福字。海城历年冬天极少下雪,不少孩子欢喜地打着雪仗,一片欢声笑?语。
她仿佛失去了知觉,脑海里全是那沧桑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回放。
不知走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响着,微信消息不断地跳动?。
方宜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冻得通红的手指划开屏幕,是柴惠同?学?回来的消息
十五年前,叶婉仪在中心医院真的有过三次流产记录,全都是不到三个月的自然流产。
看清图片后,方宜差点拿不住手机,眼前一片模糊。
真相就在那一片薄纱之后,触手可及。海城有不少老同?学?,她可以立即打电话,请在当地工作的旧友帮忙查找。
三十年前信息闭塞,或许凭郑国廷的人脉,抱养一个孩子可以逃避记录。可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无论是亲戚转送,还是孤儿院、收容机构,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指尖已?经划着通讯录,但方宜迟迟无法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