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乐凡已经许久没有化作原型了,久到他几乎都要忘了,自己原来是一只狐狸。
修士们以显出原型为耻,隐仙宫以形貌不净为羞,云飞星也不许他在人前露出原本的兽形。
他奔跑在黑暗的森林里,黑云蔽月,树影婆娑,幽暗的林间对一只矮小的狐狸来说危机四伏。
向着与隐仙宫背道而驰的方向,冲出树林看到整个山脉的那一刻,月光洒在林乐凡的身上,足下是松软的泥土,清风荡过他柔软的毛发,似乎什么都一样,又似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就好像终于冲破了长久以来的枷锁与阴霾,是啊,他本就是这样一只普普通通的狐狸,脚踩着满是尘土的大地,头顶着一望无际的苍穹,与仰望着头顶这片星辰的生灵万物一样,平凡而又渺小。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他的心一时无比激荡惬意,仿佛终于褪去了强加在他身上的所有枷锁。他也不再是“林乐凡”,这个静石长老赐给他的,好似时时刻刻警醒着他要恪守本分、平凡度日的名讳。
就连幼年时那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名字赤云,也伴随着云飞星注定的远去,而与他渐行渐远。
他不再拥有名字,就像每一只平平无奇的野狐。
他红色的大耳朵微微一侧,捕捉到些许破空之声,此处仍旧是隐仙宫的附近,修士们在这切磋并不罕见。
他要跑得更远才行,他心中已经有了目的地,便是他最初生活的那片山林,也是他最初遇见云飞星的地方苍梧山。
仿佛落叶归根,奔向记忆里的故乡。
他已经活得太久了,这样毫不相配的“人生”不过只是昙花一现的好运,成为一只凡兽,或许早已时日无多。
那承载着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的故土,便是他心中的圣地,在那里,所有的不好都还未发生。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他会在那里度过自己原本该有的属于野兽的一生,就将那一切都当做一场海市蜃楼,最后的最后,终将长眠于昔日的旧梦。
可就当他穿梭于低矮的树丛中时,灵敏的耳朵却很快捕捉到,那股带着某种威压的气息离他越来越近。
他不愿多想,只当时运不济,更往低矮的林中钻,隐藏自己的身影。
直到半空中传来了一声充斥着怒意的暴喝:
“林乐凡!”
这惊起林鸟尽飞的一声,仿佛也将“林乐凡”这道枷锁重新扣回了他身上,再度束缚住他的四肢与鲜活跳动的心脏。
他顿时浑身一僵,那声音再熟悉不过,如今却再度勾起了他心底里明明已经被压抑住的痛苦与惶恐。
是云飞星。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道是特意来找自己的吗?
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找自己?
即便自己已经舍弃了妖丹,却还是非要将已经只是只普通狐狸的自己抓回去,审判斩杀吗?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他?!
他的声音那样的愤怒,对自己恨不得欲杀之而后快……
林乐凡惧怕到了极点,脚下发软,更是东躲西藏的不愿留下一丝踪影。
他即害怕此时因抓捕自己而暴怒的云飞星,更害怕不得不面对云飞星怎么都不愿放他一条生路,非要杀死自己的事实。
可伴随着周身的草木皆被云飞星的灵力涤荡,他可以躲藏的范围也越来越窄,最终也只得退无可退的被逼出了树丛,退到了一块陡峭的山崖上。
失去了树木遮挡和躲藏,在明月皎洁的清辉下,一人一狐的影子在山崖上被拉得细长遥远。
云飞星还是那般一贯干净出尘的模样,就连乌木簪束起的青丝都一丝不乱,身姿挺拔飘逸,而覆面的白绸在夜色中则更是增添了几分神秘的韵味,宛如不识真面目的月下仙子。
可瞧在林乐凡眼里,却宛如索命的厉鬼无常,他颤抖着仅有云飞星膝盖那么高的身子,随着对方的逼近,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去。
“林乐凡,跟我回去!”云飞星的心绪显然也并没有外表那么的平静,实属罕见。
林乐凡心惊胆战的继续后退,直到他几乎站在了悬崖边,云飞星冷厉中透着威胁的声音再度传来:“你想摔死吗,林乐凡?!”
颤栗的后腿踢到了一颗石子,那颗石子便顺着悬崖的边缘掉了下去,林乐凡这才发现自己竟已经退到了悬崖边。
他本能的扭头向下看去,那是一片在黑暗中一眼望不到头的深渊,耳边野风呼啸,吹起他浓密的毛发。
若是坠崖,只怕是凶多吉少。
他的四肢颤抖发软,可比起这样仿佛吞噬一切的深渊,林乐凡更畏惧面前这个步步紧逼的人。
比起眼睁睁的看着云飞星亲手将自己斩于剑下,他宁可自己不过是失足坠崖,粉身碎骨。
云飞星显然也看出了他的意图,冰冷的声音中竟染上了几分狠戾:“林乐凡!你若敢跳,我便叫那个‘十一’为你陪葬!”
林乐凡的身形立刻顿住了,他僵直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云飞星竟会以此要挟。
他如至冰窟,再度觉得自己仿佛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这个人。
最终,他垂着耳朵,夹着尾巴,慢慢的走向了那片将他冻结囚困的白霜。
每靠近一点,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便如龟裂的碎片一般瓦解一分。
他已经彻底看不清面前这个人了。
为什么,就连他珍藏在记忆里的最后一点好,都不愿留给自己呢?
为什么,就连最后一点的余地都要这样残忍的撕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