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虎市场的摊位上像堆废品一样摆满了来自景德镇的瓷器,沈苫在摊主的吆喝下迟疑驻足,捡起一只精致小巧的碟子便开始把玩观赏。
他在梦中驻留太久,渐渐失了清醒,已经默默接受了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学生标识,整个人都沉浸在旷课乱逛的兴致之中,心里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回家后该怎么继续找借口逃掉外婆按老师要求布置给他的钢琴练习。
“沈嘉映。”
沈苫在这声呼唤中睁开了眼睛。
舷窗外是夜晚,向下看只能瞧见零星的灯火斑斓,他们好像乘坐在一艘船上,脚下是云雾,眼前是迷雾,沈苫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虽然距离匈牙利越来越近了,但就算是在最近的垂直高空,他和沈玉汝也隔着十万八千里远,老人家根本无法在他耳边这样一字一顿憋着怒火地呼唤他的曾用名。
真是意外。
沈苫阖目按了按太阳穴,哑口无言地意识到:他大约、应该、竟然……是在想家。
家不完全指名字漂亮的布达佩斯,更与那只匆匆路过一次便离开的燕城无关,沈苫此刻想的“家”,具体指代的是布达老城里,那个他和外婆跻身其中、阳光能在午后掉进来一半的小小楼阁。
临出发前,沈苫对自己的这次旅行充满了终途的信心。
这个过一天算一天的人甚至还想过要买上个把保险,并将受益人全都填成那位在梦里都不给他好脸色的沈玉汝女士。但想一想,他设想过的若干种死法里,大约没有一种能够让外婆合法地获得来自外孙的孝道,只得最终遗憾作罢。
从沈苫成年离家后,他们有七八年没见过面了,不过仍然保持联系,一个月少说要视频一次。岁月并没有给沈玉汝留下太多的雕琢痕迹,又或者是因为他们联系得太频繁,沈苫无法及时发现时间小偷对他美丽外婆做的手脚。
算一算,等到达目的地后他也该再联系一次沈玉汝了,沈苫并不计划告诉她自己的打算,但沈玉汝太聪明,估计还是能察觉得出蛛丝马迹,等到时候……到时候再说吧。
沈苫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航线图。
他们才走了四分之一的行程,他无法分清自己现在到了哪个时区,沈苫只是在心里想,也许几个小时后他们就会在飞机上看到黎明。这样很好,大多数人都应该继续好好活着,特别是某位。
沈苫侧过脸,看了一眼自己的右前方秦峥所在的座位。
二少爷约莫是在睡觉,头上戴着大大的耳机,限于视角关系,沈苫只能瞧见他搭在扶手上撑着自己额头的手臂,没记错的话,若是拉起卫衣的袖子,那上面应该还有自己昨晚用指甲留下的痕迹。
原本以为,昨天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因为这个原因,他昨天的状态尤其好,挠人咬人的时候都比平时用力些,恶作剧般想在秦峥身上将自己的痕迹留得更久一些。
但也仅此而已了,他没想到……秦峥竟然会出现在机场,现在又和自己坐在同一架飞机上。
这很难理解。
说实话,沈苫实在是有些困惑,他不明白秦峥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因为这份困惑,他几次醒来都觉得自己仍然深陷梦中,要盯着二少爷的衣角研究半天才能皱着眉头认清对方的确是在江城跟着他一起上了飞机的事实。
在中转航班的哥本哈根凯斯楚普机场,秦峥在人声喧嚣的餐厅给他们两个买了汉堡。他少年时早早出国留学,少爷架子收放自如,端着盘子过来时甚至还熟练地把一杯插好了吸管的雪碧一同递给沈苫。
像是察觉出对方的疑惑,秦峥还难得好心地提议:“要交换问答吗?”
他在飞机上补觉补得很好,下了飞机精神十足,不像沈苫只恨不能趴倒在桌上。
餐厅人太多,二人只找到偏僻的角落,沈苫抬头看向站在桌边的帅气“服务生”,大脑飞速运转,面上依旧平静:“都要回答?都说实话?”
有人抱着背包从他们身边快跑过去,秦峥下意识伸手护了护眼前人,但沈苫反应比他更快,一句“watch out(当心)”,那有贼心没贼胆的亚裔小贼就在男人盈盈的笑意中涨红着脸跑掉了。
这种时候都不忘了撩人。
秦峥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来,淡淡道:“可以有所保留。都说实话。”
“成交,”沈苫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先开始。”
机场的大屏幕不停推送着国际航班的最新信息,电子时钟精确到秒地为全世界乘客提供便利,但秦峥仍然只相信自己腕上的时刻。
沈苫叼着吸管歪过头,与落坐在他身边的秦峥一起看向二少爷举起的手腕镂空腕表,自动上链,精钢带钻。
非常好,不是自己去年圣诞节送给他的那一块。
“几点了?”沈苫问道。他总是看不懂这些机械手表古老又花哨的显示方法。
从江城出发后的一路上都没和他正眼相对过的秦峥终于掀起眼皮,似有深意地看了对方一眼,懒洋洋回答:“北京时间,02:50……”
“这不算我的问题!”沈苫终于反应过来,飞速制止。
但已经晚了,秦峥还附赠了他一个答案:“还有三小时十四分钟登机。”
真有他的。沈苫扯了扯嘴角:“让你一次。”
秦峥向后靠住椅背,顺水推舟地问道:“你为什么学制琴?”
意料之外的问题。
吧台那边有人起了冲突,秦峥问了问题似乎也不太期待答案,转头看向喧闹源,只留给沈苫一张侧脸。
很好看,不算非常精致的那一挂,但所有的棱角和凹陷都恰好陷进沈苫的审美中心。
不好意思地说,沈苫总会因此对秦峥格外耐心。
“我告诉过你了,我外婆就是制琴师,我从小耳濡目染。”
秦峥回过头,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布达佩斯,或者去专业最好的意大利上学?”
为什么?
沈苫晃了晃神,想起他从前也曾问过外婆类似的问题。
当时他才七八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每日上蹿下跳,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就趴在沈玉汝的工作台前,一边玩着小刻刀,一边没大没小地喊他外婆的大名。
沈玉汝,布达佩斯有什么好?你为什么不去维也纳?那里有金色大厅、舒伯特、李斯特……
李斯特就是匈牙利人。
沈玉汝捏着他的手腕把刻刀拿回来,又用刻了近百把琴身的手指力道十足地点了点小鬼头空空如也的脑袋,言简意赅地回答外孙的问题:你管我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