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记下了。”
“好,待会见了鸿胪寺的那位大人后,你便要一字不落的背出来,不能有分毫差错,否则你可听明白了?”
“我省得,廉…耶律廉大人。”
天佑之初,大梁尚是一派欣欣向荣景象,天子勤内政,重邦交,又任名将北征,大退塞北军,与西北蕃人里应外合,将这群游牧散族击得零零散散。彼时塞北四十六部,竟有大半倒戈投诚,隐隐有并入大梁其疆土之意。
乌尔莫卧刚继任统领塞北,不欲树敌,同部族长老密谈数日,最终决定远派质子。
鸿胪寺。
章寿捏着礼单,粗略扫了眼,便又将其置在身侧小桌之上,深沉的眸直盯着身前那塞北使臣,以及他身侧那短发碧眼、穿着朴素的小孩。
“‘以六子乌尔健善为使,于汴都受圣上之教化,感大梁之美名,贺我部同大梁永结兄弟之邦、永念两邦之交。’耶律大人,面前这位,便是乌尔莫卧汗之六子,乌尔健善殿下了?”
“正是,正是。”塞北使臣耶律廉,生得一副高大粗鄙模样,此时却是躬身低头,谦卑讨好。他正想恭维几句,却听对面那位少卿又意味不明的开了口。
“倒是颇有胆识,方才那番话本该是你来说,却被这位小殿下抢了白。”
“…哎,大人,汴都这般风光,诸位殿下都盼能前来一赏,六殿下能得这机会,自是喜不自胜,迫不及待想要展示一番,便自发说了话。”耶律廉道。他身侧的乌尔健善顿了顿,便也露出几分向往神情,憧憬的望着章寿。
“是么。”章寿一哂,并未接话。
乌尔善面色微变。
鸿胪寺少卿的态度,便也是朝廷的态度,他如此轻慢,免不得是得了旨意。到底是玩惯了心眼的汉人,他们的那点漏洞百出的伎俩自然瞒不过他,当下对方眼底更是轻慢,显是并未将塞北使臣同那六殿下放在眼里。
……正和他意。
耶律廉准备告退,他深深的低下头,掩住嘴角的冷笑。
看低他们再好不过。
“这位小殿下,看起来在塞北过的不是很好。”章寿随口道,“十岁的年纪,竟比我家小儿还要瘦些。”
“舟车劳顿,数日未曾安歇,故而憔悴了些,大人莫怪。”耶律廉应道。
章寿不再说话,直至二人退出院外,他才唤来身侧静立的宫中宦官,吩咐了几句。
宫墙内。
“殿下,请随咱家走吧。”领路的阉人地位显然不低,他在前头带着路,一旁的侍卫便将乌尔健善同随行的使臣隔开。
他仍穿着来时的塞北服饰,为了避嫌,连王袍也不曾带着。耶律廉同这个小孩对视了一眼,行礼离去了。
乌尔健善安静的跟在中间,他没有行囊包裹,两手空空的跟着前面宦官的脚步,他不时左顾右盼,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艳羡。
一行人左拐右拐,在深宫中绕来绕去,他们似乎是存心不让这塞北质子记住来时路,专挑了些小道行进,有时绕上几圈,又回了原处。
自始至终,乌尔健善都无半分怨言,走的这些路,尚比不上草原孩子们顽耍时奔跑的脚程远,他轻松的跟在队伍中,只听着宦官时不时的介绍此处是侍卫所啦、此处是宫刑场啦…随后再绘声绘色的描述几番诡事惨像,一副要给他个下马威的模样,他也就配合着缩瑟起来。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处荒败的院落前。
“这处可大有讲究。”宦官也不管讲究多“大”,只随口道,“先前是先皇生母层住过的,现下里头住着的,是咱们三皇子殿下。敬妃西去后,三殿下便自请守孝,于此独住七月有余。”
“殿下诏令,你也应当记着的。”
“是。”乌尔健善道:“命我同三殿下同吃住,待识得汉字了,便做殿下的伴读,侍奉殿下。”
“不是侍奉,是作伴…咱家便不多送了,”宦官伸手,笑眯眯的做了个揖,“请吧,小殿下。”
朱红掉漆的门被打开,塞北的质子跨过门槛,踏在尘沙堆积的青玉砖石上。
院内,枯死的梅树下,一名锦衣少年,正呆坐在那,他看起来约莫十一二岁,本是长身体的年纪,却瘦得有些形销骨立,没有侍女伺候,他墨发便那么披散着,被风吹得轻晃。
他显然听到了门外的交谈,眼底有着隐约的困惑,但不知为何,他又很快的将其藏起,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不必拘谨。我乃三皇子,单名‘弃’。”他道,“先前父皇遣人来过,只是我记性不好,又忘了你叫什么。”
“我叫乌尔…”塞北的质子回,“乌尔健善。”
第五章
塞北人的名字总是千奇百怪,直至天佑年间,有的部族仍没有姓氏,便照着汉人杜撰出的改姓改制,更显得不伦不类。
塞北王族姓“乌尔”,却是自古便有,一脉流传至今。大梁皇子们所要学的《胡邦志》,在
新修后才将这些尽数记载。
王姓,他便是那名塞北的质子。这本该由领路的阉人代为介绍,但他却像避讳着什么似的,脚步生风的退下了。
李弃留意到了健善提及名姓时的停顿,但他将这点暂抛脑后,只上下打量着这塞北小童。他眼底放光,仿若饥饿之人骤然见到一桌盛宴,就差扑食上去。健善打了个冷颤,心底隐隐怀疑,这位六殿下是否正盘算着将他宰了打牙祭。
消瘦、朴素,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李弃心底的期盼又渐渐消了下去,他虽久居此处,但并非不晓外事,见这所谓的“四殿下”这幅打扮,便知晓了他的处境无非也是弃子罢了。
父皇压根没有把塞北的示好放在心上,连装装样子,为他换身新装也不肯……不过,既然把人送到他这里,那确实也不需要什么掩饰。
思及此,李弃的态度便不着痕迹的变了,他挂着宽和的微笑,示意身后的质子跟上。
“这处院落不大,我带你走一圈。”李弃道,“那处厢房,我本是用来放些杂物的,过会收拾一下,你便睡在那吧。正对的那间是我卧房,它侧边是书房,平素我便在那为母妃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