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确如卢茜所说,剧本是她写的,片子也是她执导拍的。
初期投资,她出了 5 万,赵悠游 5 万。然后几个人一起做了设定集和项目介绍,在电影创投会上得了奖。
但现实也确如制片人所说,当时签的投资协议里,权利义务部分的第一条,写明了本作品及产生的副产品(如歌、曲、造型、形象、表演、配音)的著作权,以及衍生产品的开发权,全部归制片方所有。
言谨不想责怪卢茜不小心。做娱乐法律师一年有余,类似的事情她已经见过太多。你可以把合同条款写到严谨缜密,把己方的权利保护得密不透风,但也不能忘记一个最重要的因素,谈判地位。很多时候,你其实根本没有余地去为自己争取权利。
“那有没有可能再把它买回来?”卢茜问。
言谨没法直接回答,也只是问:“投资协议里写了是 80 万,实际已经到位的有多少?”
卢茜说:“这个我算过,我和悠悠前期投入 10 万,然后从开拍到现在,制片方的支出还不到 40 万。就这 40 万,我去凑一凑,把素材买回来。剩下的部分,我们自己想办法拍完。”
他们围桌坐着,几个人都期待地看着她。
言谨还是没法直接给出一个答复,行或者不行,许多次谈判的经验,让她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她只是说:“我先去找制片公司谈,试试看吧。”
从卢茜住的地方出来,吴晓菁送她下楼。
言谨关照:“你看着他们点,别再发生冲突了。”
吴晓菁点头,说:“我知道,你放心。”
奇怪,也不奇怪。小青有过互殴的“前科”,这一次却又是他们中间最稳得住的那一个。但究其原因或许只是因为她跟象牙塔里的他们不同,早已经过太多次的挫折和失望。这念头让言谨忽然心疼,真的不想让她再经历一次了。
当时已是夜里九点多,言谨没回东昌路,直接开车去律所拿执业证,打算再在办公室里把事情好好盘一盘。
车开到陆家嘴,春节假期中的 CBD 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被拼接在一起。一半是游客如织的商场、东方明珠、环形天桥,另一半是暗了灯的办公楼,大堂里门禁闸机拉起围栏,只剩下孤零零一个出入口。
言谨在保安那里登记了名字,刷卡上楼。
进了至呈所,里面没开空调,有些冷,只有走廊上的感应灯亮起来,一盏一盏地照着她。一直走到传媒娱乐组那一片开放式办公区,她才看见周其野的房间里亮着灯。
地毯上脚步无声,也许是灯光的变化让他注意到外面来了人。他抬起头,隔着办公室的玻璃隔断,从电脑显示器的上方看见她,像是有一瞬的失神,以为看错,而后才笑起来。
言谨也笑了,忽然觉得心安,或许只因为是夜晚,在一个闹鬼似的办公楼里,总算看见个熟人。
她朝他走过去,他也起身,从房间里出来。
“新年快乐。”她对他说。
“新年快乐。”他回应。
“这是什么样的劳动模范?”她又说,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太合适。
所幸,他不介意,靠门边站着看着她,自嘲地说:“我跟亲戚吃饭溜出来的,你呢?”
第一章 【36】
言谨真想说,我也是,然后跟他一起吐槽过年和亲戚吃饭的事情。
但现实却是,她此刻出现在此地,是因为卢茜剧组的纠纷。
“我几个戏剧学院的朋友,拍电影遇上点麻烦。”她实话实说。
“你从家里赶回上海的?”周其野看着她问。
言谨点点头,当时忽然有一瞬的希冀,想他会不会帮她。
结果,周其野还真帮了,返身走进办公室,打开壁橱拿了个东西,搬出来,放到她工位旁边,插上插座,说:“没空调,挺冷的,用这个吧。”
是个白色的小取暖气,开关按下去,嗡嗡送出暖风。
言谨受宠若惊,赶紧道谢,还真没想到他有这装备。
“说说吧,什么麻烦?”周其野做手势让她坐下,自己也从旁边工位上拉了张椅子过来,就在开放式办公区,与她隔着桌子相对。
言谨当然也想听听他的看法,说了眼下的情况:“影片拍摄中产生的矛盾,制片方要求停机杀青,导演和其他主创不同意,今天已经闹到动手。”
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那几份协议,开了笔电,一边过条款,一边将有问题或者关键的地方做下摘抄:“合同签得也确实有瑕疵。比如投资协议,制片公司出资 80 万,等于买断了整个片子,每一期资金到位的时间和方式却没具体约定。导演和摄影前期也有资金上的投入,甚至都没拿到应该有的份额。聘用协议也有问题,拍摄期有时间限制,但署名权没有明确的条款。现在突然被停机,他们等于一点话语权都没有。”
几乎都是言谨在讲,周其野在听,只是问:“你觉得制片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一方面还是片子类型上的分歧,”言谨回答,“导演想按原来的构思拍文艺片,但制片方想要一个更商业化、卖点更直接的青春爱情片。另一方面……”
她思索,停顿,而后把她认为真正的原因说出来:“我觉得制片方又做过至少一轮融资,引进了其他投资人。项目进行到这里,对他们来说其实已经保本了,越快杀青剪出成片,他们的利润就越高。”
周其野不予置评,只是无声笑了下,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言谨叹气,说:“关于谈判技巧,庄律师倒是教过我不少,别亮底牌,别先报价,适当装装傻,谈价钱的时候细分类别,按每项单价一个个来算,但最后可以抹零或者赠送个一两样,心理战给他玩得明明白白。但这件事不一样,要是我估计的是对的,那这次强迫停机就是一个纯粹的商业上的决定,人家早就计划好了,并不是因为影片拍摄期间的人员纠纷引起的,更不是说几句好话、讲讲人情就能改变的。”
“所以,你的预期是……?”周其野看着她。
言谨说:“制片人态度很坚决,甚至威胁不给导演署名权,也不让拷贝任何素材。我后来再打他的电话,他已经不接了。而且又遇上春节假期,制片公司不上班,想另外再找人也找不到。要是拖上几天,等到放完假复工,就更不可能再重新开机了。器材和场地的租赁是一方面,最麻烦的还是男主角,原定 40 天的拍摄期,片酬跟其他几个演员一样只有 3000 块,本来就是校友之间帮忙的性质,人家节后还有别的戏要开拍……”
话到此处,她两只手揉脸,深呼吸一次,心里想,可能就连这个停机的时间也是刻意挑好了的。
那台小取暖器仍旧在她脚边送着风,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夜已经深了,天气又冷,人和车渐渐稀少,但黄浦江两岸的建筑、道路、桥梁还亮着景观照明灯,看起来就像是个嘉年华散场之后空空荡荡的游乐场。
言谨望向远处,放松了下疲劳的眼睛,短暂地出神,而后说:“但我还是想试试看。”
周其野仍旧不做评价,只是拿了合同过去,记下制片公司的信息,才开口对她道:“你先回去吧,人我替你约。”
言谨转头过来看他,倒有些意外。
他也看着她,又说:“事情你自己去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