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云僧衣朴素,袖口打着两片细致的补丁,可见并不富裕,他以为小狸奴饿了,仍毫不吝啬自身侧囊箧中掏出最后一块豆干,掰下一小块托在掌心,喂给他。
萧倚鹤自是不会吃,闻了闻就跳下他膝头,向河边跑去,想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初春泾水涨位,河流湍急,虚云许是担忧小狸失足跌进泾水里,也跟着追了上去:“小狸奴,河边多泥,小心踩脏了你一身白毛!”
正撒丫子小跑,听到这,萧倚鹤猛地一停,抬起脚来看了看,虽然还不至于踩到泥水,但粉色小肉垫上已经沾了不少灰尘。他犹豫了一下,抬起脚脚压弯了旁边的草叶,小心翼翼地捡着干净的地方踩。
与此同时,虚云追到了跟前,他呲溜一声蹿上了小和尚的手臂,嫌弃地在僧袍上蹭了蹭脚。
“渴了吧!”虚云不嫌弃小狸奴脏,顺势抱住他往河边走,河边芦苇丈高,在风中沙沙作响,正挑了一块磐石,蹲下掬水喂猫,怀里的小狸却冲着芦苇深处嗤嗤地叫了两声。
“怎么了?”虚云看去,见泥淖里隐约露出一只修长手臂,挂着血红,“有人。”
他忙将小狸揣进衣襟里,卷起裤脚,蹚水过去扒开层层苇丛,将那人捞了上来。
萧倚鹤从衣兜里探出一双眼睛,打量着这个半死不活的人,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重九,还有头发,瞧身量正年轻,处于青年与少年之间。
原来他与虚云是这样认识的,只是不知他怎么会弄成这幅样子。
虚云试了试重九的鼻息,松了口气:“还活着。”
萧倚鹤:“喵。”
虚云将人弄回树下,沾着河水草草将他梳理了一下,露出了一张俊秀无比的脸庞来,但身体上却不好弄了,全是伤,密密麻麻的。虚云翻出一张百家毯,将他一裹,背在身上:“找个地方给他疗伤吧。”
萧倚鹤依旧懒洋洋地窝在他衣襟里:“喵……”
虚云背着个伤患,寻找落脚处的路上,还顺手采了些药。泾水边多山林,待萧倚鹤蜷成团睡了一觉,再醒来时,他们已经在一处荒废木屋里了。
木屋虽简陋,但结实稳固,能够遮风挡雨,屋里已经被虚云收拾得干干净净,蒸着热水,完全看不出是荒废多年的模样。
而小狸正趴在屋中唯一一张床上,身边就躺着他救回来的重九。虚云正在瘸了一条腿的桌前配药,旁边的小陶瓮里咕噜噜地冒着药香。
萧倚鹤左右无事可做,正打算继续酣眠,忽地一只手有力地捏在了自己的脊背上,倒着抓了一把,将他捏疼了,还要提着他后脚拽起来看。
“喵!!”他大叫一声,反手狠狠挠了一爪子。四脚并用往下蹿,也顾不得姿势优雅不优雅,一头撞进了虚云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得高声告状。
“好了好了,别害怕。”虚云耐心抚平了他炸起来的尾巴毛,将龇牙咧嘴的小狸藏进胸-前衣襟,这才将目光挪到已经苏醒的重九身上,“你怎么刚醒就要欺负它?”
他身上伤口被尽数包扎,看手法是细致入微,用的药虽不算上乘,但也绝非害人之物。但重九沦落到这种狼狈境地,自然不会天真地什么都信,于是戒备地盯着虚云,手边下意识去摸什么。
虚云取下挂在墙上的双剑:“剑上凝了脏污,我拿去河边给你洗干净了。”
重九抚着胸口,看他一步一步走近来。倘若这和尚是某处灵山宝刹的佛修子弟,此时看见他双剑剑鞘上的梅花镂纹,便会知晓他出自何宗何门。如果他消息再灵通些,将自己的身份泄露给那些追踪他的人……
然而虚云一脸沉静,只是走到身前,将剑置于枕侧,便在床边坐下来为他把脉。
重九问,声音沙哑:“你会看病?”
虚云自报家门道:“小僧虚云,云游四方,粗浅会些保命医术。”他检查了几处较为严重的伤口,只是微微有些渗血,并无大碍,“你的伤口很多,这几日不要碰水,也不要下地。”
重九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个遍,看了看他的僧袍,又瞥了几眼那靠在墙边,贫瘠得没几样好东西的囊箧,还被喂药时趁机探了探虚云的修为。
他逐渐确定了,眼前这个救他命的小和尚,只是个平平无奇尚未入道的凡间小僧而已,对那些道门纷争根本一无所知。
重九神色些微松动,又很快陷入昏睡当中。
到了晚上,虚云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捧着一钵碎米和一颗鸡蛋。萧倚鹤一直黏在他身后跟着,知道这些是他一家一家化缘讨来的。
此时天色一暗,山林里阴冷起来,重九哪里受过这种风霜雨露的苦,躺在床上小声哼唧起来,隐隐有起热的势头。
小和尚没入道,自然看不懂,只当是伤重缘故。但萧倚鹤却看得出,重九身上这些伤,多半是灵剑造成的,比之寻常金创更难痊愈。
虚云立刻走到屋后,抱来几大捧稻草,在火塘便微微烘热了,厚厚地铺在他身下,并将唯一能取暖的百家毯盖上他肩头,掖好边角。
待重九不那么冷了,安稳下来,他又继续一言不发地坐回火塘边,用碎米煮粥煮蛋。
但这一-夜重九没有再醒来,自然无缘吃粥。虚云正要将粥水和鸡蛋收起来,转头看见了昏暗里双眸恹恹的小狸,想了想,剥了蛋壳,掰下一小块蛋白和蛋黄,干干净净,鲜鲜嫩-嫩。
“吃吧。你是懂事的小狸奴,他受了伤,又比你胖很多,剩下的分给他好不好?”
萧倚鹤:“……”勉为其难地叼走了虚云手上的鸡蛋。
毕竟他不想大半夜还要出门,去找臭鱼烂虾果腹。
然而这地方床只有一张,百家毯也只有一个,稻草更是都垫给伤号了。虚云规矩地默诵了一个时辰功课,才用剩下一捧硬茬草头在避风处铺了个窝,毫无怨言,就这么靠着墙角睡了。
重九接连三两日都时睡时醒,都是虚云照顾着喂水喂粥,擦身换药。
若非萧倚鹤知道两人非亲非故,只怕都要误会他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不然何故如此尽心尽力?
昏沉了越五日左右,重九终于睡足了,只剩下胸前和右臂的两道深伤没有完全结痂,动一动仍然很疼。他醒来时木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下火塘里微末热灰,可见那人没有走远。
萧倚鹤灰头土脸地翻窗进来时,正见重九自己下了床,去摸水喝。
重九端着一只豁口碗,一转头,诧异地看见虚云满身尘灰,正抱着一只山鸡,红头凤嘴,腰灰背蓝,尾上覆羽已经折断了几支,可怜兮兮地缩着颈子。
虚云见他站着,忙问:“你好了吗?可以下地了?”
他双眸明亮,恳切,连眨眼的姿态都透着一股认真。
重九多日来承蒙他照料,心里自然领情,原本的提防戒备也渐渐散去,低声“嗯”一下,又将视线定在他手上的山鸡:“你这是……”
虚云这才反应过来,想将鸡藏起来,又怕抓不稳叫它跑了,这可是好不容易才捉住的。
萧倚鹤蹲在床上用稻草蹭毛,呸呸吐出满嘴鸡毛味,心想:这还不多亏了我!
以虚云那追一步念两句“罪过”,抓一下诵一声“阿弥陀佛”的架势,除非山鸡自己失足摔断腿,否则只怕抓到明年也逮不着一根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