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阿嬷准备得仓促,没来得及放满。谢九楼这样想。

百十八坐在床上,盖着红盖头,两腿岔开,屈膝踩着床沿,双手搭在膝盖上一如他以往坐在笼子里的姿势。今夜他手指头还勾着一盏八角琉璃宫灯,里头烛火已灭,只剩个灯罩子在他腿间晃悠悠地荡。

这灯是三姑娘的灯,多年前饕餮谷谷主到天子城赴宴,从天子府给她带了一个回来,她很喜欢。

百十八自五年前到斗兽场便吸引了不少买家,从十三岁到现在,多少笔冲他来的生意都是三姑娘挡下来的。

起先有人来买,三姑娘只说他太小,暂且不卖,后头人家找上谷主,指名要交易,押了天价,是三姑娘一句“日后要拿百十八当嫁妆”才免了他被买走。

蝣人么,但凡被买走,下场大多是被剖骨取珠,给人分食。三姑娘挡生意,是一次次在救他的命。尽管他的命到了二十岁就迟早要完蛋。

年前饕餮谷找天子城借兵,条件是从谷主三个女儿里挑一个送去和亲,大小姐一心渴望天家富贵,二小姐性子软弱无比,谷主说,只有三姑娘的定力,去了那水深火热的地方能有一方天地。

三姑娘却对百十八说:“我志不在四壁后宫。”

“……百十八,你要不要活命?”

百十八知道,如果没有别的办法,他跟着三姑娘被送去天子城,就离被宰杀的结局不远了。

其实百十八对被不被宰,什么时候被宰都无所谓。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等死的。

他这时还不懂人们口中的“苟活”是何意,他只是想起,九十四当年被买走时,一步步回头,冲他喊:“活着!百十八,活着!”

九十四大他三岁,现在应该早就死了,尸体在笼子外那些漂亮衣服人的肚子里。

三姑娘救他那么多次,他也该救她一次。

百十八点点头。

三姑娘说:“天子好男风。你去了那里,要听他们的话。实在不想听了,就跑。”

他仍旧呆在那个笼子里,被运上随行的车马,跟着三姑娘一路颠簸到了天子城。

嬷嬷每晚都要去检查三姑娘是否安好。

直到进天子府前的最后一夜,百十八被关在后院,三姑娘一身便装,趁夜打开他的笼子,解了他手脚的铁链,带他去房里,房内摆着一套金翠辉煌的嫁衣。

三姑娘把那盏八角琉璃宫灯递给百十八:“就到这儿了。百十八,今后的路,只有它陪你走了。”

百十八能幻化成别人的样子,从模样,到身形,甚至是声音。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点奇能,只不过不能维持太久。这事只有三姑娘和九十四知道。

他化作三姑娘的样子,换上嫁衣,被送进天子府。

百十八能还原自己所看到的三姑娘的一切,可是他认知以外的,他还原不来。

验身的嬷嬷让他躺在一张窄榻上,要他张腿。

裤子一脱,嬷嬷大惊失色。

派人到天子跟前传话,天子听了,垂眼一笑,下了个密诏:此女转送无镛城主府,赐与五陵王,做正妻。封五陵王妃。

百十八辗转到谢府,房里坐了半日,趁着没人,变回原来的样子。

第一件事就是把鞋撑破了。衣裳也刺啦裂开几个口子。

阿嬷进来瞧时,他才变成三姑娘。她偷偷往他手里塞了两块糕,又看了看他的脚,叫几个丫头进来布了婚房,便关门出去。

手里头的糕香得馋人,百十八一口两个,嚼都不带嚼。既觉着没尝到味儿,又觉着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干净稀奇的玩意儿。

他竟也能吃笼子外的那些人吃的东西了。

过去十八年在笼子里,他和什么关在一处,就跟着什么吃。

他和鸡关在一处,就跟着被撒两把鸡食,跟猪狗一处,别人就舀他两勺猪狗的粮食。偶尔也有汤饭,不知是谁吃剩的那对百十八而言,算得上顶好的一顿了。

房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

百十八身子一僵,来者不是阿嬷,是个四阶的刃。

他也是。

只是他因着要扮三姑娘,特意收了玄息,对方却没有。

骨子里对同级玄者的敌意叫百十八警觉起来。

谢九楼看过正堂,一转身,就见这么副光景他的新娘子盖着盖头,右脚绣花鞋破了个洞,把床当地来坐,腿岔得比他平日里还开。

他怔怔看了会儿,放轻步子过去,先瞥见新娘子手里那盏灯。

这灯是天子府的制式,谢九楼想了想,应该是对方心里头害怕,所以离开天子府顺手拿了一个,一直捏在手里,缓解紧张。

他小时候第一次被父亲逼着去悬珠墓林过夜,手里头也抱着个母亲给他雕的小玉马。明知那玉马没多大用,可抱着,就不那么害怕。

他在床前站定,犹豫一瞬,方才揭开盖头,对上一双直挺挺的视线。

这是个五官英气而利落的姑娘。

谢九楼不着痕迹地退了退坐姿倒也罢了,只是别家姑娘出嫁,也这么不怯生,盖头一掀,两只眼睛睁得溜圆,一动不动盯着人看的?

不是说新娘子,都娇得很么?

百十八眼也不眨,和谢九楼面面相觑半晌,歪了歪脑袋。

谢九楼反倒不自在起来。他局促地往门外看了看第一次迎亲,这时候该干什么,自己也没主意。

可惜门外没有教引的先生,亦没有出谋划策的军师。阿嬷不在,母亲走时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门要领,只有父亲的话在他脑子里回荡:越不敢走,越要把路走到头。

他收回目光,定了定神,往前一步,先伸手去拿百十八手里的琉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