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这个?……你是迫不得已的对不对?”

“……他都要死了你就别逼着他活了……强人所难不好……”

提灯看起来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似乎很想大翻白眼。

注意到姜昌,二人便停下。

两边互相凝视彼此,看样子提灯他们对囡囡的身份并不意外。三人正对峙着,姜昌身上的黑影先不安起来,意欲要跑。

“别怕……囡囡别怕!”姜昌安抚,“哥哥在……什么都别怕。”

他看向对面:“你们其实早猜到了。”

“也并不算太早。”提灯站定不动,见姜昌背上囡囡安稳下来,才开口道,“不过比你回来早几个时辰。心中有些疑惑,便想开门见见你阿妹。”

姜昌沉着脸:“你们吓到她了。”

提灯眼风过了一遭姜昌神色,不轻不重道:“前日我二人过河,被你阿妹用拉入水中,幻术迷了脑子,差点溺死。要追责,只怕也轮不到你先。”

姜昌似要反驳,于理又亏,只咽了口气道:“那日是她不对。水下孤寂,她淘气过头……我已责骂过了。”

囡囡似是听累了,一团雾气趴在姜昌后背,丝丝缕缕从姜昌肩上垂下去,两眼昏昏欲睡。

“责骂?有什么用么?”提灯不留情点破,“我二人当真被你救上岸了?还是依旧溺在水里?”

姜昌不说话了。

他向后看看,随意找了块空地坐下。囡囡从后侧悄悄钻到他怀中,背对着提灯和谢九楼,眼睛靠在姜昌肩头,望着黑天眨眨眼,眨了没两下就含糊呢喃几声,沉沉睡去。

永净灯在囡囡攀上他的那一刻起便更亮了些,姜昌把灯一手抓头,一手抓尾,缓缓转着圈,目光定格在琉璃罩子里怎么转都岿然不动的那簇火焰,说:“你以为,我不想让你们上去么。你们若是能上去,那囡囡也能上去。囡囡若是能上去……就是死……”

也算一份解脱。

姜昌长长舒了口气:“方才在家中,你试我,我听出来了。不错,姨娘是囡囡的娘,不是我的。囡囡也不是我的亲妹妹。我跟她们毫无血缘。囡囡,只是多年前,才出生不久,就被我买走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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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我自幼家境还算不错,老爷夫人膝下,我齿序最长。虽被寄予厚望,却向来纨绔,除观花逗鸟游山玩水之外,名利之类一概不求。十二岁那年,府中大小姐,也就是我第一个妹妹出生。”姜昌虚搂着囡囡,一团飘渺无状的黑气被他抱得好似当真触手可及一般,“夫人临盆那晚,风雨大作,城中天师派人来报,这是由迦大祸降临之兆。我的妹妹,自然就是那个祸根。”

“老爷一气之下将天师抠了双眼关入地牢,却不料第二日清晨,府中再度迎来不速之客。”

那是个天生笑眼的白面和尚,没人知道他是怎么通过层层防卫长驱直入府邸,到他们一家面前。

和尚自称法号长不轻,素衣缟带,手持一根四股十二环镀金禅杖,步步生鸣。一到老爷面前,便直言昨夜府中新生乃一魔胎,若不叫他带去,又或者立即送到千里之外雷音道上渡厄山,关押一生直至终老百年之后,历尽坎坷,必定成魔,为祸娑婆世。

“老爷一听,只说他胡言乱语。”姜昌道,“我家妹妹,一出生便请玄师来摸过骨珠,非刃、格、鞘三者之一,不过普通人而已,日后叫她不入玄道,不结玄法,只像寻常女儿安稳过日,即便长寿,又哪里能活到数百年之久?既活不到,又何谈为祸二字?”

他们将那和尚赶了出去,和尚也不恼,离开时留了一句“果然大祸,非观音不能度脱”便杳然无踪。

提灯听到这里,突然问:“你说那和尚,法号长不轻?”

“不错。”姜昌苦笑,“也因为他这法号,一来就没被我们当正经出家人,所以他那些话,老爷夫人凭着爱女心切,起先一个字也不信。”

可日子没过多久,和尚和天师的话就初现端倪。

不到三岁的小丫头片子,路都走不稳当,竟能成为全府上下夜叉星一般的存在。

“莫不是喂不进饭,整日胡玩,夜间睡觉总折腾人?”谢九楼问,“放三岁孩子身上,这也是常有的。”

放三百余岁的提灯身上,也是常有的。

谢九楼想着,便忍不住笑,正暗自感概,一瞥眼,瞧见提灯乜斜自己很久了。

他凭直觉,提灯那眼神是明晃晃知道他在想什么。

“若是这样,那便好了。”姜昌道,“我那个妹妹,其骄纵蛮横乃根骨天生。打会说话起,第一句话就是扯谎。我只说一件,便够你们晓得她性情之恶劣。平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是她七岁半的生辰。”姜昌看了看对面二人脸色,说,“你们没听错,就是七岁半。只因喜欢全府上下为她一个人折腾,她打四岁起便想出这个名目,每隔六个月过一次生辰,庆她又长半岁。”

“生辰前一晚,陪她从小长到大的一个奴婢,听她说一句想吃宵夜,便去现做了一碗桂花酒酿红豆圆子。端到她跟前,她只看了一眼,竟是一口没吃。你们知道为什么?”

二人等着下文。

姜昌摇头解释:“那圆子是奴婢亲手搓的,夜里暗,小厨房尽都歇下,只一盏油灯照着她揉面,也没人帮衬。我那妹妹,只因见到碗里红豆圆子大小不一,便往里头啐了一口,说什么也不再看一眼。奴婢没法,主子不吃,她也不敢偷吃,只得将自己做了半夜的宵夜倒掉。谁知第二日晚宴,我妹妹当着所有主子奴才的面寻那奴婢的不是,哭闹着非要将她赶出去。”

姜昌看向提灯:“公子既也是富贵场里出来的,当知晓我们这样人家,为奴的一旦被赶出家门,那不比一头撞死还来得难受?果不其然那奴婢也这么做了。生辰当日出了人命,我那妹妹先不说晦气,竟是半点也不动容的。只叫人收拾了尸体,该吃饭还吃饭去。后来我问她:‘难不成就因为一碗圆子不规整,你就要赶人出去?’,她说:‘我赶她不为一碗圆子做得不好,只为我要吃宵夜,她倒了那一碗,竟没给我做第二碗去。’”

谢九楼不以为然:“若我是那奴婢,辛辛苦苦做第一碗出来,却得到那样的对待,只怕也得伤心死。哪还顾得上去做第二碗?”

姜昌凝视他少顷,说道:“恕我冒昧,公子应当不是什么朱门绣户里头出来的?不是笑你出生低劣,只是哪怕为奴,你恐怕也没在我们这样的府里头当过?”

谢九楼不置可否,只问:“你怎么这么说?”

提灯倒明白姜昌言下之意:“那样的府里,别说做主子的,就是那些自己就是奴才的,也不敢像你一样,盼着主子去体谅自己的感受。‘若我是那奴婢’?你的想法,在那种地方,本就是无稽之谈。”

谢九楼沉默一瞬:“也不是所有的府邸,都不允许这样的无稽之谈。”

提灯说上兴头了,脱口便呛回去:“你当天下都是你的无镛……”话说到这儿,对上谢九楼的眼睛,硬生生拿指甲掐了一下手指,余下的字就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