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脚步声又传回来,姜昌在厨房忙活着,听得心烦,便出去赶人:“又回来做什……”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接着他又“哎哟”一声:“这又怎么了?好好的,大白天怎么又去蹚水了?瞧你俩这一身湿的,离了水就活不成了?”

边说边迎过去,忙把才从外边回来的两个人接进屋子。

谢九楼在前,提灯跟在后头,姜昌摸到他胳膊,刚惊觉冷得骇人,提灯就连打几个喷嚏,呼吸都打着颤。

“快到屋里去,我给你俩生堆柴,今儿就不在外头了,风大。把身子烤暖了出来吃饭。”姜昌忙活着,推他二人进到卧房,撬开最中间一块地板,下头竟是个生火的炉子。

他生着火,嘴里冲提灯唠叨:“昨儿是溺水,眼下又是做什么?成天的往水里去,难不成你要找的人在水下待着?就是待着,也不该这么个折腾法。我瞧你生来弱不禁风的,去了一天,也该休息两天才成。”

语毕手中已起了烟,姜昌起来开了窗,又跑箱子里找出两套干爽衣裳和几张帕子,递给谢九楼:“你也奇了。昨夜怎么说都不肯摘那帽子,今儿再下一趟水就敢见人了?我也不懂你们究竟捣鼓什么,分明一句话不肯说,偏觉得你俩该是认识的。昨儿跟着我来,今早又冲出去,我也看出来,你是寸步不离守着他的。既守着他,又怎么总拉人下水呢?你受得住,他可受不住。这衣服我不常穿,却还干净。你俩别嫌,赶快换上要紧,免得着凉。”

他絮絮叨叨一堆,说完一看,两个人都闷葫芦似的杵在那儿不开腔,脸色也不好看,于是也不再多说,等谢九楼接过了衣服,瞧着炉子里火也旺了,就从外头搬进两把竹椅,拿了早饭进来,放下便出去了。

里头俩人对立无言半晌,眼瞧着火越烧越大,谢九楼正站火边上,一下被提灯拽过去,离了火一丈远,听提灯道:“换衣裳。”

姜昌的衣服套提灯身上还算差强人意,给谢九楼就不太合适。

他六尺半有余的身量摆在那里,光是骨架就不够这衣服撑的。眼看着左手套进去又短了右手,正捉襟见肘心烦气躁的,就见提灯从包袱里掏出那件里衣来。

“你的。”提灯说。

谢九楼梗着脖子没好气,接过去道:“我知道是我的。”

二人换好衣裳,提灯早悄无声息把竹椅拉得离火远了不少,谢九楼勉强穿着干净里衣,裤子却只能将就湿的。他本想搬过去挨火近点坐,手才一抓上椅子边,就见提灯直勾勾看过来,不让他挪过去的意思。

“也不知哪惹出的脾气,见了火就躲。”谢九楼窝一肚子闷气,自言自语地,也不知说给谁听,“躲就算了,连带也不许旁人挨过去旁人都说多了,不见拦着别个,光拦着我,只晓得对我耍横。”

他埋怨着,不情不愿就着现下的位置坐了。提灯只当没听见,盯着他坐下不挪了,才罢休。

好半天俩人烤干一身鞋袜,谢九楼裤子衣裳也都干了。提灯本来光着脚,抱膝窝在竹椅里,打量了一会儿见谢九楼仍不太高兴,便双脚下地,偷偷搬着椅子挨到谢九楼身边坐下。

坐下了,他又把腿屈在椅子里,小声嘀咕:“脚凉。”

“凉?”谢九楼盯着火堆冷笑,“凉就去挨着火,挨着我做什么?我又暖不了你。”

提灯不接话,两只光脚都蹬在椅子边,脸靠在并起的膝盖上,低着眼睛,左脚踩右脚。

不一会,人连着椅子忽地被转了个向,面着谢九楼。

谢九楼依旧绷着个脸,把提灯转过来以后又一声不吭握着提灯脚腕放进自己怀里,衣裳一掀一盖,提灯的脚就被他拿下腹暖着。

“还冷不冷?”他声音阴沉沉的,脸也阴沉沉的,不像在给人暖脚,像在提人审问。

提灯往后侧一仰,靠在椅子背上,目光只在谢九楼脸上来回,小声说:“再放会儿。”

8

8.

姜昌进来叫人出去吃饭的时候,正见着提灯靠在椅子上熟睡,身上盖了谢九楼昨日的披风,脚也严严实实捂在对方怀里,便道:“昨儿还相见不相认的,今儿就盖着你衣服睡了?”

谢九楼只抿着嘴笑,右边脸上一个酒窝。

动静将提灯吵醒,那边已迷迷糊糊睁眼,谢九楼赶紧收笑,板脸道:“出去吃饭。”

提灯磨磨蹭蹭穿鞋,低头时垂到颈侧的头发遮住他大半侧脸,身前火光已阑珊,照得他的眼睛有些无精打采。

谢九楼站着等了会,过去蹲下身替他把裤脚攒进靴子,两人侧额挨着侧额,他低声问:“没睡醒?”

提灯睡觉总是不安分的,这点谢九楼过去三百年早领会到。

夜间多梦,总发呓语,也倒罢了,在无界处时,只要谢九楼不在身边,他宁可坐在床上枯守一夜,断不肯睡觉。

起先谢九楼也不知晓,直到一次二人闹别扭,不晓得提灯又是什么事掀翻谢九楼心里那点醋坛子,惹得谢九楼跑出去找楚空遥喝了半夜的酒。酒过三巡本想像以前一样就在外头将就一夜,偏偏那晚他搭错筋,又想回去看一眼提灯如何。

岂料轻手轻脚走到殿门外,瞧着里头还有光晕,并未熄灯。

他推开一条门缝,立时对上提灯的目光当时已近凌晨,提灯竟始终抱膝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盯着大门等了一夜。

那副模样,像什么孱弱的小兽,才从外头捡回来家养着,望过来的时候,眼睛玻璃珠似的亮,表面虽乖巧,里子却是说不出的固执。

谢九楼一开始以为只是巧合,或许提灯只那一次,大抵觉得惹他生气过意不去才这么等他。他心里这么说服自己,第二晚却鬼使神差的,故意捱到深夜才回去。

一推门,提灯还和前一夜一样,睁着双眼睛坐在床头等,见他进门,也不说话,也不发脾气,就一眨不眨地瞧着他,瞧得谢九楼心里又是发痒又是发颤,还有点子别的想法隐隐作祟。

提灯不爱说话,从来一个眼神就能把他收拾服帖。管谢九楼再冲再横,只要提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这么一瞧,他是什么法子也没有了。

就像刚才提灯不准他往火堆边上靠一样,直勾勾望着他,一个字也不用说,谢九楼又憋屈又甘愿地就从了。

往后数年,谢九楼习惯了,也默认了,闹再大的脾气,决不把提灯一个人撇在夜里。

提灯睡不好,醒来便不安生,虽也只沉默着,总要一个人待着闷半日神,每每如此,谢九楼都能立时在那双眼里看出来点不爽快来。

提灯一双眼睛全是话,怯、喜、恼、悲样样都在那里头说。旁人读不懂,传这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是笑面虎,谢九楼往往只消一眼就知道提灯是个什么情绪。

他只当是自己厉害。

他给提灯攒好裤脚,拉着懒洋洋的人起来,哄道:“别贪睡,火边上容易犯困,先出去。”

外头屋里亮堂,提灯走出来,眼神清亮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