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空遥热闹看够了,方才解释:“老头子不是不想,是不情愿坏了他的规矩。”
谢九楼:“规矩?”
半神白断雨,行医世间,有三不治。
买卖蝣人者,违逆天道众生法则,不治;大渝楚氏皇族,除楚大楚二外,不治;欺师灭祖,六亲不认者,不治。
“这阮玉山正是触了老头子第一条规矩。”楚空遥说,“红州城猎头之风自古盛行,他阮氏石窟壁宫前那片鬼头林,半数以上都是蝣人的首级这还是当年蝣族尚未没落时就兴起的。那时候蝣蛮子一心想把祁国攻克下来,数次进攻红州,经年里两方死伤不断。你谢家这些年人丁怎么凋落的,他阮家当初也一样。这红州城对蝣人的恨早扎根在骨子里了。
“又因着那时蝣人为娑婆大陆最凶恶蛮横的种族,阮氏坚信,猎下来的人头生前越凶猛,死后放在鬼头林就越能起到庇护的作用,所以红州城一旦要祈雨祈福,蝣人是第一等的祭品。如今蝣族沦落为货物一般的存在,红州更是隔三岔五每几年就去饕餮谷买一个回来祭天。”
话音刚落,帐子外悄悄徘徊的提灯一把跑进来,焦灼道:“你救。”
白断雨蹙眉:“什么?”
提灯心急嘴笨:“……是蝣人!”
白断雨像是明白点,从床上噌的起来:“你说今儿那晕倒的木棍子,是个蝣人?”
末了又自顾嘀咕:“不对啊……老子没闻出玄气儿啊……”
“红州城阮玉山,拜请白先生,入府诊病!”
阮玉山的声音还在大雨中回荡。
“不管了!”白断雨一掀被子,蹬上短靴,“先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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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神看诊,楚空遥侧侍,其余人静候门外。
阮玉山一身淋成落汤鸡,头发衣裳都滴着水,倚靠廊下沿柱边,很快站的地方就湿出一个小水塘。
白断雨出来那会儿,脸色很不好。
“白先生……”
阮玉山听着开门声凑上去,刚一开口就被白断雨抬手打断,又见对方往门里指道:“我问你,先前封住这小子骨珠玄气的法子,是谁想的?”
阮玉山一愣:“我。”
“你?”白断雨又问,“你在哪学的?”
“家中藏书阁,有一卷禁书……”
白断雨没等阮玉山说完便冷笑:“倒也难为你,竟不顾家规,禁书也敢翻出来救他。”
他背着手踱了几个来回,一发止不住气,指尖对着阮玉山鼻子咬牙切齿地斥道:“你啊……!你当真是空有胆量,没有脑子。你可知这封珠固气之法两百年前在你阮家祖宗手里是什么用处?若真能治病救人,又为何会被列作禁忌?!”
这本是阮家数百年前专针对蝣人使用的杀人术。
娑婆生灵,玄者也好,普通人也罢,都是靠着脊骨里那颗骨珠发散气血活着。玄者之气,也是自那颗骨珠运行到全身经脉,再被肉身运用炼化。封住固气,顾名思义,便是用特殊的手法封印了整颗骨珠,从而将血气、玄气通通禁锢在小小一颗珠子里,时间一长,人的肉身没有充分的气血支撑,形成内表两虚之相,渐渐形销骨立。而玄气积蓄在骨珠内,久而久之,如釜底烈火,越存越旺。
娑婆众生骨珠本为泥灰质,当玄气封固在珠内太久,难以积存时,便会爆发而出,一瞬之间将骨珠烧成灰烬,连带肉身,也只如一捧飞灰消散,从而达到杀人于无形的效果。
蝣族受巫女诅咒,在逼近二十的年岁,骨珠内的玄气将悄然暴涨,通过筋脉送至浑身,致使其暴体而亡。封珠固气之法,对于两百年前玄气刚刚够用的蝣人而言是杀招,两百年后却能阴差阳错在他们濒死之际阻止玄气输送到全身。虽能拖延死期,但终究不是长久之法。待体内骨珠难以容纳沸腾的玄气时,照样会被烧得尸骨无存。
“这法子发源于须臾城的某一任会主,那时候祁国尚未吞并须臾城,而红州须臾两地都是边陲交界,隔得很近,阮氏先祖便也习到了这阴狠杀招。可日渐久矣,祁国慢慢强大,他们觉着这法子有违人道,不宜泛用,到底还是禁了,甚至于禁书上都含糊不清没有写明用了这玩意儿最后结果如何。”白断雨叹了口气,“这也导致你小子捡了个头就开跑,全然不顾后果,糟事糟办。”
阮玉山朝他迈了半步:“那……”
白断雨用眼神示意他闭嘴,接着道:“封珠之法,在于只堵不疏。眼下要紧的,就是解了封印但不能全解,用针法把他积淤在骨珠里的玄气渐次疏通出来,不能过急,不能过缓。急了,他浑身筋脉承受不住,会爆体;慢了,骨珠不堪重负,会爆珠。”
阮玉山转身就走:“我现在去吩咐人准备银针。”
“谁要你家的啊。”白断雨把人招回来,“这事儿耗神耗力,没有三五个时辰下不来。今日天已晚了,他稍后会醒,喂他吃饱,收拾收拾。老子也回去睡一觉,养足精力,明儿再干活。”
阮玉山欲言又止。
白断雨“啧”了一声:“他半死不活那么些日子了,急这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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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九十四转醒,阮玉山好言劝着喝了点粥,见九十四神态淡漠,也不多言,等人吃毕了饭就默默离开,免得自个儿碍眼。
这儿是红州城少有的青砖地,绿瓦房,阮玉山栽花引渠,特意为心上人修的小院。门前檐下有一张铺了锦垫的编竹摇椅,那是九十四清醒时最喜爱的去处。
他一生如饕餮谷的狼烟砾石,颠簸匆忙。数次被运往天子城,念念不忘的总是南下时青山绿水的好风光。
今夜月色清朗,院中雨后虫鸣。
九十四披了披风,抱着阮玉山特意为他装好的手炉,坐到摇椅上独自观月。
顶上碎瓦滚动,一瞬之后,有人敏捷地落脚在他身边。
九十四侧目一望,眼底似有浅淡笑意:“来了?”
提灯手里握着一只玉雕小鸟,没有接话,只静静蹲下身,蹲在九十四腿边,将下巴枕在扶手一端,一眼不眨地凝视着昔日好友。
不像好友,兴是父兄。
九十四微扬唇角,伸手抚摸提灯头顶:“你长大了。长得很好,很干净。”
不知是他下手太轻,还是因他过于消瘦,那手掌放在提灯发顶,力道似鸿羽一般轻。
提灯仰头蹭了蹭他的掌心:“你不好。”
九十四笑而不答,收回手,偏头看着提灯,温声道:“你现在,叫提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