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嫂……”李煜綦目光一动。
箭头已经划出一道血痕,皇后深深看了一眼李璟恒,他此刻像被抽去魂魄,眼神空洞,唯独对上了母亲心如刀割的目光时,才突然找回一点光。
“母后……”
皇后转头向着李煜玄跪下,殿里有成千上万的刀光剑影,把所有与皇后有关的威仪、贤德和约束劈成虚影,她只是作为一个母亲跪在所有人面前。
“皇上,臣妾身为皇后,今日无德,有辱皇家颜面;身为母亲,教子无方,酿成今日大祸。种种过错,罄竹难书,罪该万死。不敢妄想皇上顾念父子之情,但求皇上……念在夫妻一场,今日且留他一条命,让臣妾……能再与他说几句话。”
李煜玄面如铁色,嘴唇在微微颤抖,目光穿过重重刀剑凝视着皇后,又游移到纹丝不动的李煜綦身上。
李煜綦在这最后一次劝告与言和中看了一眼皇后,心中悲戚,她如此尊贵和贤德的人,如今竟要俯身跪在这么多莽夫面前。
他的目的早已经达到了,甚至超出预想,也够了。
李煜綦移开手中的剑,利落地扔在地上,往李璟恒的腿上踢了一脚,两人同时跪下。
“臣敬听天命。”
随着他这一声暗号,门外陈列的亲卫悉数放下武器,跟随燕王跪下,齐声道:“敬听天命。”
而李煜玄拿回掌控权的这一刻也明白了,这一局,终归是燕王赢了。
入夜后,山间吹来的风还夹杂着祭天坛挥之不去的血腥气,穆晏清在一间不起眼的偏殿里烧着祭品。顾甯川事先知道她有这一趟安排,但今日抽身过来更难,来到穆晏清身边时,身上还一片血污。
穆晏清不以为奇,也不责怪什么,只是问:“皇上那边都安排好了?”
顾甯川没听出不对劲,说:“嗯,几个公主和朝臣那边早有安排,叛贼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燕王的亲兵本就人数不多,如今已经连夜退回去京城,如今的祭天坛,只怕连只乌鸦都飞不进来。”
穆晏清推了推火盆里的东西,平静地叹息一声,说:“可惜了,给晔妃和小公主这场法事,突然乱起来也做不成了。”
宫里早就做过,可突然有机会亲身来到这里,穆晏清还是想给她们母女二人再做点什么。
顾甯川私有遗憾,“事发突然……晏清,以后还有机会的。”
“突然吗?甯川,你早就知道我这场法事是做不成的。”
顾甯川手上动作一顿,垂眸道:“我不跟你说,是事关重大,也是为你的安全。连皇上安排好的近卫事先都不知道今日要对阵的是三殿下。”
穆晏清相信这一点,只淡淡地嗯了一声,“那你和二殿下在计划什么?”
庙里安静了须臾,顾甯川才开口道:“二殿下事先察觉到三殿下有动作,担心事发伤及更多,所以提前与我商定,若皇上不是立刻下了死手,就豁出去将三殿下保下来。”
这样一来,既给了皇上一个下台阶,保住李璟檀,李璟辞和顾甯川还能讨到好处。
但李璟辞还给了什么许诺条件,让你在翻身之际还以身涉险?穆晏清在心里酝酿好问题,话到嘴边又问不出来。
可是这两个人的志趣相投,甚至是筹谋上的默契,穆晏清即便从来相信这两个人不会密谋造反,可心里竟也没觉得安心。
也许后宫本来就不是他的战场。
顾甯川很想听到她的答复,哪怕只是应一声。他又往盆里的火堆添了一点东西,说:“晏清,皇上还没有说什么,三殿下被看押着,皇后被看管起来,所有事情都等回宫之后才能做了结。我们之所以还要在这里停留整顿,是因为今日随驾出宫的御林军,在殿外无一生还。皇上担心还有变数,正在等候秘密赶来的西郊大营。”
穆晏清浑身一僵,侧头看着顾甯川:“是燕王?”
皇帝既然事先知道今天会有逼宫的事情,那就算假装中计缩减了出宫的护卫,带的也是百里挑一的高手,祭天坛里埋伏的那点反贼不可能将御林军打成阵亡。
那只能是本来是奉旨救驾的李煜綦起了异心,将损耗了战力的御林军杀个干净,赌一把。
“如果不是皇上还留了一手,今天还不知要死多少人。”顾甯川深为遗憾,说:“三殿下若不是执念如此深,所有事情何至于这个境地?”
穆晏清对顾甯川那点猜测和不安,都随着一句遗憾回到皇后和太子身上。
身后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穆晏清不为所动地跪坐在火盆前,顾甯川回头一看,起身行礼:“娴嫔娘娘。”
温映池许久没有这样不顾旁人目光地细细看他,就算顾甯川还一身血迹,他如今的意气风发就是她苦心孤诣的心愿。心愿已成,后宫那些险恶算计都不会去到他身上,多年来的不甘和妄想也随之放下,成了唇边的释然一笑:“免礼。”
顾甯川垂眸,欲言又止,可穆晏清看来是不想说,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
温映池不明白穆晏清在卖什么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堆火,问:“妹妹许久不肯见我了。”
“娴嫔娘娘,这是给你准备的,”穆晏清往身旁推过去一份祭品,“我本想借此机会给晔妃和小公主做场法事,无奈碰上变故,只好作罢。”
温映池有了微不可察的一瞬颤抖:“妹妹,对晔妃,她过世之时本宫已经尽了心意。”
面前的祭品越烧越旺,穆晏清却不觉灼热,说:“娴嫔,为了让我与你联手扳倒敬贵妃,你不惜献计借贵妃之手害死晔妃。午夜梦回时,你看着七公主一日日地长大,心里有没有想过她们母女二人?”
佛殿中静得只有火光四溅的噼啪作响。
温映池红着眼睛看向顾甯川,他刚好一抬头,眼里全是失望和惊讶,可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后所有的目光又回到穆晏清身上。
温映池从未有过这样的羡慕,哪怕这点心计猝不及防地在顾甯川面前被揭开,她连他再多一点的失望都没有看到。泪眼朦胧中,温映池俯身拿起那一扎祭品,随手往盆中投去。
“难道这样你就心安了吗?”温映池另有所指,随后嘲讽地笑着说:“穆晏清,你与我,其实是同样的人。”
穆晏清双手一震,抬眼看着温映池,直到她已经除了佛殿,都僵在那里似乎没有回过神来。
一日后,祭天大典在迅速清理了这一片狼藉后如常进行,重重的防卫伪装成一路山形形色色的人,一路护送皇家亲眷和重臣回宫,李璟恒被秘密看管起来,任何人不得探视,而燕王李煜綦收兵回府之后,也意料之中地迎来一众暗卫的监视。
一个月前,姚恕和去世,名满天下的两代帝师没有走到功成身退的那一天,连一生到头也没有人为他的付出与功绩来送一程,死后三天才被发现。
谋事已成大半,李煜綦知道,李煜玄若想平息,必须再赔点什么进去。他屏退了所有人,斟了一杯酒举手对着天边:“老师千古。”
回宫之后,李璟恒意图弑父杀兄,逼宫篡位的事情引朝野震惊。李煜玄面对朝堂上大同小异的唾沫星子,全是用“再议”二字驳回去。而李璟辕自知身份敏感,已经自觉闭门不出。朝会上的李煜玄寡不敌众,场面一度混乱,直接给顾甯川递了个颜色,顾甯川当堂剑指群臣,才勉强压住了场面。
至此,文官口诛笔伐的目标里,又多了一个本应被众星捧月的顾家遗孤。
顾甯川在骂声里突然醒悟过来,既然是天子近臣,天子就可以随手一指让他站上高阶,也可以一个眼神让他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