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帐物攒了一攒, 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象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 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买,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 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 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 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了港, 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那话, 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 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 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 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贾芸进入院内, 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 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焙茗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

的小厮,都顽去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 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 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 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 "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说毕,令人驾起香车,一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 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 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 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 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 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宝玉见了他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 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 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 倒是一头黑きき的头发,挽着个シ,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宝玉看了, 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 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去接.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 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 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

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 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 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 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ぜ呢, 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儿外书房所见那人了.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 却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 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 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 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上卷 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0 本章字数:8618

话说红玉心神恍惚, 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 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复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丫头子来会他去打扫房子地面, 提洗脸水.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打扫房屋.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 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n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 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 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红玉正自出神, 忽见袭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来.袭人笑道:“我们这里的喷壶还没有收拾了来呢, 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借来使使。”红玉答应了,便走出来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ぜ,方想起今儿有匠役在里头种树. 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彩自向房内倒着.众人只说他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

展眼过了一日,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自在,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可巧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唪诵唪诵.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灯,拿腔作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钟茶来递与他.因见王夫人和人说话儿,他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他,今儿是那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语.说

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说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的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 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 嗳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 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 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那赵姨娘素日虽然常怀嫉妒之心, 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走去替宝玉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怎么回答,急的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道:“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道:“便说是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后,袭人等见了,都慌的了不得.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 就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至晚正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不曾,这遍方才回来,又偏生烫了.林黛玉便赶着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的药.林黛玉只当烫的十分利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要瞧瞧. 宝玉见他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 见不得这些东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这件癖性,知道宝玉的心内怕他嫌脏, 因笑道:“我瞧瞧烫了那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 问他疼的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回,闷闷的回房去了.一宿无话.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 免不得那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唬一大跳,问起原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回,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一画, 口内嘟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说道:“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向贾母道:“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 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贾母听如此说,便赶着问:“这有什么佛法解释没有呢?"马道婆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之灾。”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个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么, 不过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海灯,便是菩萨现身法像, 昼夜不敢息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作这件功德的. "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随施主菩萨们随心愿舍罢了.象我们庙里, 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 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穷人家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贾母听了,点头思忖.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象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当家花花的,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贾母说:“既是这样说,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打趸来关了去。”马道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 .贾母又命人来吩咐:“以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的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人好舍。”

说毕,那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回.一时来至赵姨娘房内, 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他吃.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了鞋面子了.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 弄一双鞋面给我。”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 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将起来.

赵姨娘问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 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 那时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赵姨娘听说,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罢,罢,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我只不伏这个主儿. "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 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马道婆见他如此说, 便探他口气说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妙。”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呢?"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 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如今!"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的欢喜,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意思,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 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曲还犹可,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 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 "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 马道婆听了,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时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个手模, 走到橱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道:“这个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使费, 可好不好?"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 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 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正才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鬟进来找道:“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