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看着他哥哥捂着脑袋,试图翻过身。

常年的头疼给了白石另一个天赋,他比他家里这些哥哥们更敏锐地发现了家庭的真相。他的哥哥们即便到了现在也不会知道,为什么他们出生以来就要被厌恶,就要深陷在蛛网一样的家庭里看着仇恨发酵,互相折磨,白海也像他一样,从小没有被母亲抱过、亲吻过,甚至连个超过三秒的眼神都没有,就像白银华从来没有从人人仰慕的父亲那里听到过一句好话。白石有时候会觉得他的哥哥们真可怜,一头雾水,永远也不找不到真相,只能把从上一辈里受到的怨恨自我消化再找个别的地方发泄,像白江的滥交,像白海的狂躁,像白银华的浮夸,用自己都没发现的偏激去躲避一些感觉。

白石同情他们,他知道,如果告诉他们真相“你的母亲/父亲不爱你是因为你不是亲生的”,那么他们会很快痊愈,毕竟谁会去外人那里求关爱呢?他们会舒服一些,不必再盘旋在难以理解的宿怨里,这是仇恨开解的第一步,在这个沉闷幽深的家里,这是拯救他们的第一个办法,去挖开先辈的积怨,尘归尘,土归土,把他们这一代解放……

但是白石是不会说的!想到这里白石就笑起来。他不会说,他谁也不会告诉,他知道父母也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败露,那么他的哥哥们就陪着他一起陷在家族里吧!白石想想就觉得兴奋,他们尚可以安慰自己“不必向外人求关爱”,白石呢?白石有什么出路?那还不如就这样,大家一起痛苦,这辈子谁也别想和幼年的自己和解,别想和父母和解,别想从心里索取平静。

白石兴奋地看着他哥哥爬起来,坐在地上失了一会儿神,听见楼上响动了一下,白海都二十岁的人了,听见他父亲的脚步声还是会颤抖一下,迅速站了起来。

白义龙从他们身边经过,拽了拽自己的大衣,跟着他的人帮他点上烟斗,撑起伞,拉开门,白义龙转过身看了看他的儿子们,坐在楼梯边的白石,规矩站着的白海,眼神沉了沉,离开了家门,不忘向他身边的人抱怨,一个比一个没出息。

他声音不大不小,白石看见白海又颤抖了一下。

可怜啊。

白石想。

他满意地笑起来,白海却又盯上了他,拳头握紧,施展起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巧妙地避开脸的拳法。

***

因为挨了揍,白石晚上疼得没有睡好,所以早上差点起晚了。他们约定在三度广场见面,然后校车从这里接他们,去秋游。

白石赶到的时候其他五人已经到了,正在比赛吃冰棍儿,现在战绩最好的要数一嘴巴里能塞三个的苹果。

白石到了却没有走上前去,他打算等他们结束完这个比赛再出现,不然一定会被裴苍玉逼着参加这种无聊的比赛。

于是他远远地望着他们。

这五人,站在一起如同WiFi信号,错落有致,由低到高分别是猴子、飞机、苹果、裴苍玉和皮狗。鉴于五人外号都是裴苍玉起的,从中大约可以感受到裴苍玉贫瘠的词汇量。

皮狗正在听裴苍玉的话挑战一嘴吃四根。皮狗对于裴苍玉的话向来有种盲从的感觉,他们俩的脑频率会在任何地方相接,也许是单纯生物的相互吸引,另外,虽然裴苍玉介绍的时候从未提起,但皮狗是个肉眼可看出的有钱人。

苹果,把聪明和懒惰同时写在脸上的人,能不开口就不说话,能说话就不动手,除了他们这些熟的,对任何人都很戒备。

但其中对白石敌意最大的,是猴子,这个愤青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人自有一套判断标准,在某个时候他已经给白石贴下了“不能深交”的标签,便只是为了裴苍玉才敷衍地跟白石混在一起而已。

飞机的早熟程度比裴苍玉大概高出了十个皮狗,飞机是个和稀泥的行家,只要他在,白石不管和其他人关系再怎么不好,也永远到不了争吵的地步,而只要不争吵,裴苍玉永远也不会发现,白石的到来,会让他们分崩离析。

而裴苍玉,就是白石的观察目标。

白石在去老师办公室填写自己的信息表时,找了裴苍玉的表,从上面知道了他的生日和住址,尤其引起注意的是他的家庭情况,没有父母。

白石当时便觉得有趣,他和裴苍玉是硬币的两面,打个比方,裴苍玉是个光着脚走路的人,而白石是穿着有沙的鞋子走路的人。孤儿会生什么病?是像白江他们那样,还是什么新的病?白石因为想知道这个,才观察起裴苍玉。

他白石,是以人类观察家自居的。

“喂!你来了还不赶紧过来!”裴苍玉打断了人类观察家的自省,隔着马路朝他挥手。

人类观察家叹了口气,想着要耐心,才走了上去。

裴苍玉揽住白石的肩膀:“该他了,他来试试四根吧。”

皮狗笑起来,掰开最后一包冰棍袋,里面还有七根,裴苍玉想了想,转头看白石:“你想不想挑战一下自己?”

人类观察家大惊失色,拼命摇头。

裴苍玉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分给了白石三根,自己挑战四根:“好吧,我懂了,被人仰望的存在就是要身先士卒。”

猴子看了他一眼:“你在这里用身先士卒,真是大无畏。”

裴苍玉摆了摆手:“你是不是骂我?”

苹果接话:“他讽刺你!”

裴苍玉拿出四根吹了口气,分给苹果一个眼神:“揍他!”

猴子抱着头:“我就随口一说……”

苹果对着自己的指头哈了半天气,响亮地弹在了猴子的脑门。

裴苍玉唔地一下塞进了四根,其他人都绕在他身边数着秒,好像在见证吉尼斯纪录,其声势之浩大,令路人为之侧目,还大呼小叫地夹着“yikei裴苍玉”“明日之星在哪里,明日之星就是你”这样的傻逼台词,仿佛这里不是公共场合,不是光天化日,丢人丢得唯一一位年轻的人类观察学家恨不得钻地下。

裴苍玉终于吃完了,命都丢一半儿,呼哧喘气,用手给嘴扇风,冻得牙齿疼,苹果把自己的苹果茶分给他。

裴苍玉拿着茶,留意到了白石一直没有吃:“你怎么不吃?”

白石:“……”

裴苍玉放下茶:“眼睛一闭一睁就搞定了!来,我帮你!”

白石:“不用!……”

然而热情的同学们纷纷围了上来,掰着嘴,拿着冰棍,塞进了白石的嘴里,再各自散开,看着咬三根冰棍的憨憨笑得起不来,在地上滚。

白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咬了一口,冰棍啪嗒啪嗒掉下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手忙脚乱,其他人笑得更欢快了。

最后,白石只吃了一根,剩下的都扔掉了。

吃完了冰棍车还没来,倒是有个拖着大包的奶奶经过,正努力地把手里的大包甩上车,那大包是个球状的,看起来直径都有一米五。

奶奶甩了两次,包没动,自己倒是差点晃倒。

裴苍玉走上前,其他人也跟过去。

“奶奶,我帮你吧。”裴苍玉指了指大包,“这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