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周伏生回到了酒店,因为查德元帅的那个问题,周伏生刚看见姜昱的时候还有些心情微妙,不过三分钟过去,周伏生就恢复了正常,他煞有介事地和姜昱握手,恭喜他获得了三连胜,姜昱虽然搞不懂他的行为,但还是乖乖伸出手去,让他握着自己使劲地晃了晃。

周伏生哈哈大笑,他勾着姜昱的肩膀,自来熟地坐到了沙发上。

三个男人坐在一起本来没什么可聊的,事实也是如此,姜昱关心的事情周伏生不熟悉,艾略特在忙的事情姜昱又不了解,而周伏生喜欢的话题那对父子又完全get不到。

不管怎么看他们仨都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言,但他们居然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华灯初上。

姜昱今天耗费了很多体力和精力,所以刚到八点钟,他就向艾略特道别,说要回房间好好睡一觉,艾略特当然不会拦着他。

套房的客厅很大,也不知道是谁把主灯关掉了,只留会客区附近的几盏地灯,地灯不刺眼且很有氛围感,缺点就是有点暗,艾略特坐在主沙发上,周伏生坐在单人沙发上,他们俩一起看着姜昱快步离开,明知道姜昱只是去睡觉了,明天一早他还是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但这两人还是不约而同地感到心情低了一截。

艾略特和周伏生都没再说话,艾略特望着一旁的地灯不言不语,周伏生则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告退了。

突然,宁静的气氛被人打破。

艾略特:“喝一杯吗?”

周伏生诧异地看过去,艾略特还是那个模样,跟个假人一样、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周伏生短暂地思考两秒,然后给出一个回应:“走。”

小孩去睡觉了,属于大人的夜生活也要开始了。

这两人拥有斐柔帝国最高的身份,门槛对他们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如果他们想的话,所有娱乐场所都要对他们扫榻相迎,但在忙碌了这么久之后,他俩的娱乐活动居然就是换个房间,坐在套房内部自带的行政酒廊里,自力更生地调酒。

当然,是周伏生来调,艾略特一如既往地等着喝。

周伏生流放的这些年应该没少培养兴趣爱好,比起年轻时候他动不动就摔碎酒瓶,现在的他都能玩花活了,行云流水地操作一番,很快一杯绿渐变色的烈酒就调好了,周伏生把它推到艾略特面前:“决战前夜。我敢说现在我是这世界上最会调这种酒的人,你可以尝尝看,看我有没有说大话。嗯如果你还喜欢这种酒的话。”

艾略特端过杯子,他微微晃动里面的液体,然后头也不抬地说:“别想利用我的愧疚感,你应该知道我没有这种东西。”

说完,他将杯子递到唇边,顺滑地喝下一口,他才把杯子放回吧台上,神情微冷地看向周伏生。

周伏生手里还拿着基底酒的瓶子,他撸着袖子、大大咧咧攥着酒瓶的样子像个早早辍学的社会人士,他迎着艾略特的目光,不但没有半点退却,还当着他的面扯起嘴角。

“不要说谎,艾利,你明明就有这种东西。”

艾略特微微抿唇,没有再搭理他,而周伏生也不在意,他举起酒瓶,高高地对准自己的嘴,烈性酒浆随着重力流进他的口腔,即使还没到喉咙,他都感到了那种火辣的刺痛。

周伏生低下头的时候,发现艾略特正拧眉看着他,这可能是自从重逢以来他们第一次单对单地相处,二十年不见,他们都觉得自己和对方应该有很多话题可聊,然而事实是,他们谁也想不出来自己能说什么。

对不起?我恨你?

算了吧人生不是电影,哪有那么多情绪可爆发,更何况哪怕追溯过往,他们也会想起来,从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其实就没什么话可说,周伏生不像辛妮德那样会闹脾气,也不像柯林那样善解人意。只要是他和艾略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会冷场,只是比起现在,过去的他们不会觉得这种安静像是一种折磨。

好吧,人生的确不是电影,所以周伏生也不像那些主角一样大度,他不想说、可他的心里还是留下了怨念,这怨念不多,却如附骨之疽一样细碎又难清理地填补在他和艾略特之间的裂缝当中,因为这些怨念,他和艾略特的感情没有更加破碎,又重新粘合到了一起,但也因为这些怨念,这裂缝会一直存在,虽不伤筋动骨、却也时不时就提醒他,让他想起过去发生了什么。

周伏生陷入沉默,他并不想这样,似乎很难看出来但他的确是一个心性豁达的人,他不想活在过去、也不想活在对某个人的抱怨当中。

“周伏生。”

他抬起头,看向叫自己名字的艾略特,他的眼神落在艾略特面前的酒杯上,在他走神的时候,艾略特居然把那一杯酒全都喝完了。

凯珀尔是很难醉的生物,低度数的酒对他们来说跟水差不多,所以艾略特更喜欢像决战前夜这样的烈酒,但这样喝也太急躁了,这不符合艾略特的性格。

周伏生探寻地看向艾略特,而艾略特也直直地看着他:“周伏生,我想告诉你一个关于我的秘密。”

这话要是别人说的,周伏生这时候已经打趣上了,但在艾略特面前,他完全没有这种心情,因为艾略特看着他的眼神太尖利,也太孤注一掷,就像是他已经走投无路了,所以不得不这样做。

周伏生:“你说。”

艾略特却突然闭上嘴,他紧紧盯着周伏生,两人对视,毫无温情可言,或许有人觉得周伏生的沉默是等待,然而不是,他是在逼迫艾略特。

无声的交锋当中,艾略特眼睫轻颤,就像是瑟缩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张口:“我感觉我又回到了小时候。”

他抬眼:“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最怕的是什么吗?”

周伏生一怔,他回忆一番,无意识地勾起唇:“巨人。”

艾略特也笑了一下:“对。那些哄小孩子的故事,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信了。故事里说巨人会闯进帝国,抢走每一个他们见过的小孩,然后吃掉这些小孩的肩膀。我还记得那时候好几个晚上我都不敢关灯,关灯以后房间里的柜子和灯柱都像是巨人的影子,而我躲在被子里,心脏砰砰直跳,我用力地把头埋在枕头下面,然后就这样一边害怕、一边等着巨人来吃我。”

周伏生也回忆起了那时候的事情,他嘴角的弧度扩大,但下一瞬,他又强行让嘴角垂了下去,因为他也想起了后面的事,某天赫伦森陛下发现艾略特白天总是打瞌睡,晚上他偷偷进去,结果艾略特听到脚步声,还以为巨人真的来了,他顶着被子吓得要死,却还是决定和巨人拼命,等头顶的被子被拿开之后,看见进来的人是爸爸,艾略特撇起嘴,差一点就要哭了。

说起来这绝对是艾略特的黑历史,因为那时候他都上小学了,艾略特早就自己一个人睡了,因为这一出,赫伦森陛下不得不又陪着他睡了一段时间,赫伦森陛下从没责怪艾略特的胆小和隐瞒,他只是笑着把艾略特抱起来,让难为情的艾略特埋在他的肩窝里。

艾略特人不大,但他包袱很严重,自从有了弟弟妹妹,他就很少再和父母撒娇,他总是以身作则,几乎不会再缠着赫伦森陛下。那段时光对赫伦森来说就像是白捡的金子一样,而那也是艾略特最为快乐的一段时间,其实他也想念可以完整享受父爱的过往。

周伏生看向艾略特:“你说你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我猜你现在害怕的应该不再是巨人了吧。”

艾略特点头。

他望着眼前的空酒杯:“我以为长大以后,我就不会再有害怕的东西了,但你知道我今天听到了什么吗?奥拉维尔对我说,他想要变成我。”

周伏生愣了愣。

这是两种噩梦,第一种是变成了,第二种是变不成。

更让人窒息的是,这两种噩梦有可能同时发生。

艾略特:“你知道这种既被大火灼烧,又被冰锥穿骨的感觉吗?我现在就很明确地感觉到,奥拉维尔真的很喜欢我,他喜欢我这个爸爸,所以他想成为我,但你我都知道,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周伏生,我不懂,我明明是想要把奥拉维尔留在我身边,我想要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他,我为他做的一切都是对他好,但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我正在亲、手,把他从我身边推开。”

艾略特:“我知道每个凯珀尔都要做这种心理准备,以前我也觉得,我能接受,生命的轮回,不是吗?但我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样,至少我对这个孩子”

沉默一瞬,艾略特重新开口,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看着都有点神经质了:“我把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时间,全都注入到他的身上,我那么爱他,那么他也必须爱我,他必须这么做!”

发狠地说完最后一句,顿了顿,艾略特转头看向周伏生,他的表情泄露出一丝茫然和不安来。

“可是,如果他做不到的话,我又该怎么办呢?”

周伏生张了张口,却发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不是父亲,他永远都理解不了这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