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良娣封了嫔位,蒋良娣封了婕妤,魏良娣封了美人,杨氏封了才人。」青萝看了一眼我的脸色,「但陛下都没有赐封号,娘娘是独一份。」
「这独一份的静字怕是历朝历代都没有呢。」他这是想让我静心养性,放弃当皇后这个念想。降妻为妾,郭衢这个皇帝当得也是独一份。这哪里是荣宠,分明是警告。玉堂殿离宣室殿再近,也不是椒房殿,贵妃之位再尊贵,也不是皇后,连带着我的儿子也要成为庶出。
他要为于校春的儿子铺路,也要看看他这个嫡长子,配不配得上他父皇的苦心孤诣。
2
我进东宫那年,郭舜明已经四岁了。
他是郭衢的嫡长子,于校春给他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第二个儿子难产没生下来,她没多久也跟着去了。郭衢便把这唯一的儿子带在身边教养。「德自舜明」,这样的重视和期望,郭衢就差没把继承人三个大字刻在郭舜明的头上。
按照祖宗规矩,之前因为先太子妃薨,小皇孙教养在太子身边并无不妥。但我已经成为东宫的女主人,便是小皇孙的母亲,自然应该由我教养。郭衢丝毫不提这件事,反而不让我与郭舜明多接触,仿佛我是个恶毒的后娘,要除他与于校春爱的结晶而后快。
我想当皇后不假,可我不想我的儿子当皇帝。只要我是皇后,不论将来是郭舜明还是哪个皇子荣登大宝,都要尊我为太后。我知道邵家不会只满足于再多一个太后,他们想做下一个皇帝的母家。
郭衢又不是什么单纯的傻白甜,他是运筹帷幄的太子爷,他在防我,也在防邵家。所以我嫁进东宫八年,肚子没有一点动静。不仅我没有,东宫的其他女人也没有。为了于校春的儿子,郭衢绝了那些还没有出生的儿子的路。
或许是郭舜明逐渐长大,或许是他看邵家急不可耐,想往东宫再塞几个我的妹妹,第九年我肚子有了动静,生下了思颐。第二年沈良娣生下了思予。
登基的时候,郭衢已经三十五岁,只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还都在襁褓之中。御史谏言要郭衢开枝散叶,郭衢大笔一挥,封十四岁的郭舜明为太子,上朝听政,直接堵了御史的嘴。儿子在精不在多,郭衢用行动表明,一个郭舜明就够了。
我在玉堂殿听到封太子消息的时候,正拿着布老虎逗思颐玩,他刚学会走路,还要人扶着他的小胳膊,引着他多走几步。
「娘娘可有打算?」青萝见我没有反应,忍不住开口问我。
「打算?什么打算?他是嫡长子,陛下从小培养起来的储君。便是在东宫时,思颐也只能算是嫡次子,现在便是嫡子也算不上了。」
青萝只得垂首不语。
我没有成为皇后,那几个女人蠢蠢欲动,沈嫔在御花园奚落我与思颐,我毫不犹豫冲到她跟前给了她两记响亮的耳光。就算我不是正宫皇后,那也是现在宫里位份最高的妃嫔,妄议高位嫔妃,赏她两个巴掌都是轻的。
我打沈嫔两个巴掌的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皇宫,沈嫔是除我之外唯一有皇子的竞争对手,大概是我直截了当的解决方式,杀了宫里拜高踩低的人一个措手不及,连带着闲言碎语都少了许多。
在东宫的时候,郭衢需要一个温婉的太子妃,邵家需要一个听话的太子妃,我勤勤恳恳十年不过换来一朝梦破,若是还戴着温婉贤淑的面具,怕是要让别人踩到我的头上。
没过几天,郭衢突然下旨降沈嫔为美人,禁足思过,连三皇子思予也被交于蒋婕妤抚养。把后宫的管理全权交予我负责。
邵家当天就传信进宫里,他们本来都快放弃我这个废棋,如今管辖后宫,在他们看来,这是郭衢要松口册立皇后的预兆。
我真是不知道曾经英明神武的父亲和叔伯们在祖父去世后,怎么会越变越蠢。他们把心思明晃晃地写在脸上,生怕郭衢看不出来吗?纵使欲再图皇后凤位,至少先夹紧尾巴做人,低调为上吧。
郭衢越是对身为贵妃的我越多恩宠,我离那个位置就越远,因为他不愿给我皇后的位置,自然别的东西就给得大方。
宫务繁多,我不愿意处理,想偷懒片刻,便带着青萝在宫里转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东宫。我望着东宫朱红色的墙壁,却是想起了于校春。
她怀第二胎的时候惊悸多梦,人也憔悴了许多。她本来就不是漂亮的美人,病了更是添了几分郁色。
我到她寝殿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我便坐在外间,看郭衢给她买的话本。她喜欢看话本,喜欢拉着我去茶楼听说书,她不喜欢宫里压抑的感觉,她说想像从前她父亲带她去附近小镇采草药那般自由地活着。我问她为什么不过自由的日子,她说为了阿韶在宫里不孤独。
郭衢,字韶成。
我想我在那一刻一定很嫉妒这个面色蜡黄、家世样貌样样不如我的女人。凭什么一个这样的女人,可以认真地爱一个男人,我却只能盯着她的位置、她的夫君,我连爱的权利都没有。
我应该爱郭衢,我可以爱郭衢,可我不能爱郭衢。
我和郭衢就像两块打造好的玉玦,放在一块自是般配,可终究不能合成一块。他有他的猜忌,我有我的心思。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爱,如何爱一个人,我没有爱,我身不由己。
恰好碰到刚回东宫的郭舜明,他应该是很意外会在东宫外看到我,只是标准地向我行礼,「静母妃安好。」
他长得不像于校春,除了那双眼睛。郭衢的眼睛是锐利得像开了刃的刀锋,看我的时候像利刃划过心脏,划得人生疼。但他的眼睛像于校春,钝钝的,圆润的,没有攻击力,像一池春水。
在东宫的时候,他喊我「娘娘」,他的父亲成为天下之主的时候,他喊我「静母妃」,不管他是否故意,郭舜明的存在永远在提醒我,我这不得解脱的一生,还有我那无法企及的梦。
我转身欲走,他却突然开口,「过几日是母后生忌,静母妃还记得母后的样子吗?」
我回过头看他,心想他们父子俩还真都有把人气笑的本事,他父皇敲打我不够,他这个炙手可热的太子也要来敲打我吗?
「孤其实根本不记得母后,记忆里的都是父皇画的画像,」他看向我,「孤和她长得像吗?」
我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他已经长大了,越来越像郭衢。「太子更像陛下。」
他顿了顿对我拱手,「今日风大,静母妃还是早些回殿的好。」说完就转身踏进了东宫。
看着郭舜明背影,我突然想起幼时郭衢刚被册封为储君,我随母亲进宫,也是这么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时候我有心动吗,应当是小女孩看到好看的哥哥时,不自觉地心跳吧。
大婚那晚盖头被掀开后,他背后是龙凤双烛跳跃的火苗,铺天盖地的红,他穿着喜服,波澜不惊地看着我,我的心就一直坠一直坠,坠到无尽深渊,再也看不见。
我去宣室殿送汤羹,通传过后,踏进殿内。大幅大幅的诗句和画轴胡乱地散落在地,我随手拾起一张宣纸,上好的销金纸上题着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于校春生忌将近,这是郭衢的日常操作,悼念他那亡妻。
我忍住不笑出声,哪里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于校春过世后两年,郭衢就迎娶我入东宫,又添了几位良娣和侍妾,难道他郭衢在别的女人身上流连的时候,还在想着与于校春下辈子比翼连枝吗?一边做着深情的模样,一边对女人来者不拒,若我是于校春,在地下都要被恶心得活过来。
人总喜欢自我感动,我看着那些画上的人,已经不像她了。爱于校春就像一句心理暗示,郭衢不断地提醒自己,好像那样就能沉浸在他还爱她的假象里。
「贵妃来了?」
我找个空地方放下汤羹,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让他注意身体的话,他果然不耐烦地挥挥手,让我退下。我刚走出内殿,就听到他在身后说:「贵妃有空替朕去看看她。」
我转身回了声「是」,就稳步踏出殿门。崔海一直守在殿外,见我出来,脸都笑得皱了起来,每到于校春的生忌和忌日,能进郭衢殿里的只有我和郭舜明。崔海连忙叫了步辇,要送我回玉堂殿,我拒绝了,我想自己走走,让侍女们远远跟着就好。
我回头看宣室殿,这座象征着权利和欲望的宫殿,不过是巍峨红墙里众多宫殿的一座,并没有什么不同。郭衢也像历代的皇帝,没什么不同,我也像后宫那些早晚会凋零的红颜,没什么不同。
3
我一踏进椒房殿,就看见了那一幅比人还高的画卷,于校春穿着太子妃的冠服,神情和宗庙里那些皇家祖宗没有区别。宫廷画师总是要把这些上位者们画得庄肃,又要让他们眼神里带着怜悯的味道,俯瞰他们的子子孙孙为他们供奉,为他们焚香。
我让青萝带着婢女们站得远远的,一个人走进这座我曾经多么渴望住进来的金屋。
椒房殿是历代中宫的居所,郭衢不立后,迎于校春的牌位,奉于校春的画像入椒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