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并未表露分毫,只是笑着问道:“殿下何出此言,如今官场有何不妥吗?”

景桓听后苦笑道:“如今大梁朝局看似平静,朝中六部官员或是沉迷党争,为了排除异己不择手段,或是尸位素餐,为了权势利益倾轧百姓。虽说朝臣的存在是为了协助君上治理天下,然,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如今朝中,坦诚待人被视为天真,不谋心机被视为幼稚,世风如此,先生认为,何人之过?”

此话一出,四座皆静,虽然屋中对坐的只有景桓与梅长苏两个,但除去屋顶的飞流不说,一左一右立在门口的黎刚与甄平对视了一眼,都默默向更远处退了些。

“誉王殿下……”,梅长苏压了压神色,不让自己心中情绪泄出分毫,“您作为儿子,也是臣子,公然指责君父的过失,还真的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先生虽身处江湖,见证朝中阴诡龌龊之事想来比我更多,当知我此言何意。”

誉王的确是真心实意的邀请他出仕,否则他不会说出如此狂悖的言论,对于他的诚意,梅长苏已经确认,可对于他的动机……梅长苏抬起头,问道:“既如此厌恶党争,殿下为何主动参与进党争之中呢?”

见梅长苏主动问起,就证明此事有了可商量的余地,景桓连忙摆正身体,做出与他郑重对谈的架势道:“先生认为,党争为何?”

“在朝为官者,为争取个人或共同的利益而互相对立,即为党争。”

“是的,党争将在朝为官者分成了不同的阵营,让他们不再专心做事,反而是为了个人或集体的利益一味勾心斗角,放眼望去,各朝各代的朝局情势发展都与党争有关。党争为朝局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只要略读史书就能知之一二,然,为何历朝历代、数位千古明君都没能制止。”

梅长苏眼皮轻跳,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似有所感。

“既然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党争都屡见不鲜,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景桓正肃道,“党争有它存在的必要,不论是对王朝来说,还是对一个君主来说。党争无法从根源上解决,这不是我不想为之付出努力,而是从史书上看,这是一个已知的既定事实,所以,既然无法将党争从一个王朝的底色中剜去,那么不如利用它。”

梅长苏的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布料,对于朝中局势的疑惑在此刻迎刃而解。

“所以,殿下这些年所做的,就是在利用党争。”

景桓点点头,道:“是的。正如先生所说,党争的本质是在朝为官者,为争取个人或共同的利益而互相对立,那么在对立时,彼此清除掉那些不好的部分,留下好的部分,这是党争的‘争’中带来的益处;当党争的两端缓慢而有序的平衡发展,彼此之间互为制衡,解决了外戚专权,这是党争的‘党’中带来的益处。”

梅长苏喉咙艰涩,他看着誉王良久,才幽幽道:“这很难,利用党争来肃清朝堂,犹如于山峦之上落足于细枝,稍有不慎就会引得朝局混乱,国家动荡。”

“我知道,这只是应时之策,关键在于解源头之浊”,景桓抬起头,郑重看向梅长苏,“先生可明白我的意思?”

滴答

一滴雨水顺着瓦片滑落,敲打在窗沿之上,一滴,两滴,三三两两的雨滴砸向地面,不出一会儿就掀起一片水雾。

“殿下有宏图壮志。”

“是。”

梅长苏任凭雨声响了许久,景桓也安静的坐在他对面,并未开口催促。

思考良久,他还是摇摇头,道:“人心善变,殿下此刻少年意气,为了整肃朝堂风气如此坚定,但世事无常,不论是在通往帝王之位上迷了心智,或是因着前路艰难而退却,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殿下,世上有许多满口为了清明与理想甘愿赴死的人,心生壮志时,他们的热血与真诚并不作伪,只是难以坚持罢了。”

景桓低垂下头思考一瞬,再抬头时,眼底已做好了决定。

“我有必得登上那个位子才能办到的事,有必得站在最高位才能重拾的旧案,有必得堂堂正正、名正言顺的登上至尊之位才能揭开的真相。”

在梅长苏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萧景桓忽然站起了身。

“我有非登帝位不可的理由,我要得到这个至尊之位,为了我,为了所有人。”

他向旁迈出一步,掀袍伏地,行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文人之礼。

“请先生助我。”

萧景桓以头伏地,久久没有抬头。梅长苏看着他良久,终于,撑着桌面勉强站了起来,同他一样行了一套大礼,以头伏地。

“谨遵殿下之命。”

? 第 190 章 琅琊榜-111

布局多年,改变却在一夕之间。

但对于梅长苏来说,做出那样的决定并不难,面对誉王如铁心智,很难让本就有治世之念的人不为之动容。

真正难的,还是后续的处理。

本来计划假意辅佐一方,实则推举景琰的计划已然作废,甚至连谋臣这个身份都差点需要重新编定。

誉王再三恳请他入仕,梅长苏不是没有心动过。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也想堂堂正正的回归朝堂,而不是只能在阴诡地狱中搅弄风云。只是他思考许久,不论是梅长苏的身体状况,还是梅长苏的真实身份,入仕带来的隐患永远比收益要大。

“殿下只当体念我病弱,每年冬天都会复发寒疾,实在不适合做官,只以客卿身份回京就很好了。”

景桓看着先生那苍白的脸,终究是不想勉强他,只叹道:“是,就如先生所言,您需得好好保养才是。”

入京的时间比梅长苏计划的提前了八年,需要准备的东西只少不多,本就热闹的江左盟整个活动起来,热火朝天的做着宗主入京的准备工作,甚至还有人在院外打了一架,就为了抢最后一个陪伴宗主入京的名额。

这次入京,是跟着誉王巡视江左的队伍,安全上是不必担心的,江左盟暗中转移了一批人手到金陵中的暗部,随身带着的没有多少打手,大多都是梅长苏身边用惯了的人。

出发的前一日,江左盟热闹非凡,璇玑走过院子,都能听到有人在远处囔囔着。

“吉婶!你走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粉子蛋啊!”

“程舒!怎么?你还想和宗主抢饭吃啊!”

璇玑远远地听着他们的热闹,情不自禁地跟着扬起了嘴角,这样轻松的好心情在走到亭子边见到景桓时才逐渐褪去。

她迈步入亭,景桓也没有转过身,只是问:“不和我一起回京……是什么意思?”

少年人的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快,璇玑不想太刺激他,只故作轻松道:“此处很有意思,我想多停留一阵再走,你和梅宗主先回去吧,不必等我。”

“您对江左盟颇为熟悉,下人们对您的态度也不是初次见面,您从前既然已经来过,怎得还没有玩够吗?”

璇玑依然没有被揭穿的尴尬,而是理直气壮道:“就是上次来的时候没有玩够,这次也只忙着你的事,所以才想多停留几日啊,你和梅宗主回京还有正事,近几年我逐渐把事务都放给了四儿和般若她们,你们若有事自己商议去,成长到如今,也该学着不要什么事都找家里大人了,若真遇到要紧事再来找我。”

景桓终于转过身来,深深看着她。

“您真的只是想游山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