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1 / 1)

他还有一块干燥的鸳鸯喜帕,软绸裁成,质地丝滑而贴身。

晏琛寻了一个避风处,用力咬断脐带,把手伸到屋檐外,接了少许雨水含在口中。待雨水稍稍温热,便吐回掌心,一点点拭去笋儿身上的脏污。笋儿听话极了,窝在爹爹怀里不断吮吸手指,不一会儿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可爱的小皱脸。

晏琛温柔地亲了亲他,用红帕子妥帖地裹起来,放入被褥,轻轻掖实了被角。

他不会再睹物思情,也不会再想念陆桓城。

这条喜帕,从此就只是笋儿的襁褓。

门槛一尺高,似一座玲珑短屏。笋儿躲在后头,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安安稳稳正宜安眠。晏琛躺在门外,身子软塌塌的,脸颊枕在门槛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孩子,眼里光采闪烁,是熄灭前最后一次耀眼的跳动。

喜帕赤艳,衬得孩子的小脸红扑扑、粉嫩嫩,像极了刚出锅的糯米团子。

笋儿长得与晏琛很肖似,睫毛纤长而卷翘,嘴唇不自觉地嘟起,随时都诱人去亲他,唯独鼻梁稍微平了点儿。不过他还小,等他长大了,鼻梁自然就会挺起来,会像爹爹一样好看。

晏琛怕孩子着凉,把两条小胳膊都包进了喜帕。笋儿挣了挣,小拳头又抽出来,一下塞进嘴巴里,砸吧砸吧地吮吸着。两条小腿也不安分,在被子底下蹬得此起彼伏。

晏琛挪开他的小手,用自己的指尖去抚他的嘴唇,却被软软地含住了,用力吮吸起来。

他是饿了。

晏琛心里一颤,然而他没有奶水,喂不了孩子。情急之下,他竟狠心从残存的灵息里挤出一些,凝作一股清澈染绿的竹沥,顺着手指,慢慢淌进了笋儿的嘴里。

笋儿喜欢竹沥的滋味,喝得津津有味。

晏琛舒出了一口气,又挤出几分灵息,继续喂着孩子。

青竹之沥,原是他心尖上的一滴血,以血化沥,近乎自残,可晏琛不在乎。这辈子,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能亲自喂养笋儿,错过了,以后就喂不到了。

笋儿喝饱的时候,晏琛的手背和小臂已经褪得不剩一点血色。

冰凉湿润,一片白瓷色。

笋儿餍足地睡着了,小手缩回被褥里,安安静静,不再有多余的动作。

晏琛望着孩子安睡的模样,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暖的笑意,柔声道:“笋儿,爹爹喂过你了,以后你要记得爹爹,不许忘了……要是连你也忘了,爹爹九泉之下……会难过的。”

修长标致的一根小竹子,玲珑粉嫩的一个小婴儿,轮廓和眉眼长得那么像他,将来还不知会出落得多么俊俏。

晏琛鲜少索求什么,但这一刻,他眷恋而专注地看着孩子,成了天底下最贪婪的人。

他想看一辈子,守一辈子,日升月落,春水秋霜,每天都陪着笋儿,陪他长成蹒跚学步的幼童、风姿翩然的少年,不错过一天,不错过一个时辰。

可上天不肯给他时间。

死亡步步紧逼,看一眼,就少一眼。

晏琛有太多来不及赋予的爱,有太多徘徊在舌尖的话,千言万语难诉尽,终是化作一句:“笋儿,爹爹喜欢你,比世上的任何人都喜欢你……你今后长大,别忘了爹爹,别忘了……”

他哀求着孩子,可是太不巧。

太不巧。

在笋儿的生命里,晏琛来得最早,也走得最早,起点处停留了微不足道的片刻,来不及撩起一点波澜。新生的婴儿,记忆还是一张白纸,这一天发生的所有故事,他都不会记得。

屋里没有笔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供他留下只言片语,或者……仅仅是“晏琛”两字。

他的孩子终将遗忘他。

甚至从来不曾知道他的存在。

时间是一道万丈深渊,他被束缚在悬崖这头,笋儿的未来在悬崖那头,遗忘不可避免地发生着,他只能无助观望。慌张与焦灼袭上心头,晏琛急得不行,竟觉得这比死亡还要可怕,掌心化出片片竹叶,塞入襁褓,只盼将来谁若将笋儿捡回了家去,能在他懂事后提一句,说你与其他孩子不同当年打开襁褓,你是睡在竹叶里的。

是竹的孩子。

笋儿记得一个“竹”字,便也算记得了他。

可塞着塞着,晏琛慢慢停下了动作,眼中异常的热切也退去了温度。

太危险了。

世间本就容不得成精的草木,容不得竹,也容不得笋。这一襁褓竹叶若被人当作异象,岂不反而害了笋儿性命?笋儿要活得安康,便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越平凡越安全,他的生父,绝不能是一根竹。

何况记一个名字,又算作什么记得?

晏琛二字,谁都能用来取名,不单单是他。青竹千杆,每一杆都生得相似,也不单单是他。

他没法陪伴在笋儿身边,纵然上天怜爱,让他被孩子记住,也不过是一堆零散的笔画、一个模糊的虚影,不是情深意笃的父子怀念。

没有用。

竹庭里绵延了三百年的一场梦,应该断在今天,断在此处,随着晏琛的魂魄一同烟消云散,不该再与笋儿扯上联系。

将来,笋儿会长成一个陌生的孩子。

被农夫收养,便扛着锄镰奔跑在田埂上,被猎户收养,便提着弓刀穿梭在山林间,被叼进狼窝虎穴,便与毛茸茸的兽崽为伍,相互挤拱着一块儿长大。笋儿会有新的名字,新的父母,新的家庭,新的模样……所有的这些,都与晏琛无关。

他的生命止步于此,不该占据笋儿未来的记忆。

黄昏时分,风潇雨晦。孩子蜷在门槛内睡得香甜,晏琛摸了摸它的小脸,渐渐感到头脑发沉。强烈的倦意像高空中一只盯梢已久的鹰,猛地俯冲下来,两翼宽翅黑压压地笼罩了他。

笋儿睡了,他……也该睡了。

明天,后天,下一次日出,下一次叶落,下一次瑞雪……他想用一切去交换那些不属于他的、睁大了眼睛也望不见的好日子,可他一无所有。

所以,就这样吧。

隔着窄窄的一道门槛,他至少还能陪着孩子,安稳地睡一觉。